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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袭人忙捂住贾宝玉的嘴，对晴雯陪笑道：“二爷嘴里总说些疯话傻话，妹妹是知道的。不过是说着玩的，不要生气。”
晴雯第一反应是紧张，她忙往外瞧，门只是虚掩着，忙过去掩上门。
又转身回来，三人对着呆呆傻傻的贾宝玉，一时无话。晴雯脸上明显带着怒气，扯着麝月：“你不是一直能说会道的吗？如今怎么就不会给二爷讲讲道理呢？！”
麝月不依：“妹妹你别扯我，我素日在二爷眼里就是个粗笨的，就算说了二爷哪里肯听？！”
晴雯便问袭人：“你在怡红院的时候就是第一等大贤惠人，太太也老早给你二两银子一吊钱，把你当作预备姨娘，你也不和二爷说明白话？”
袭人背过脸去，她自从被王夫人看重，自觉自己身份不同了，要矜持端重起来，于是和宝玉也疏远几分，不像以前与他亲昵玩笑。况且贾宝玉也大了，主意越发多，袭人怕自己说多了，反引起他的厌烦，故而很多事情都是一味顺从，也不说他什么。
宝玉看晴雯诘问他的两个大丫鬟，便冷笑道：“你在怡红院时就是这样的，总喜欢管教这个管教那个，呼来喝去！如今到了林妹妹那里去，我还盼你能跟林妹妹学些气质修养，不成想还是这样的人！你说她们两个不和我讲道理讲明白话，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晴雯冷哼一声，对贾宝玉说道：“我如今也不在二爷这里当差了，我是怎么样的，二爷也不必管！我也不管二爷院子里的事，只是别成日里头把我们姑娘放在嘴边，太太已经给二爷定下亲事，若二爷再几次三番地提起我们姑娘，毁坏我们家姑娘的名声，那就全是二爷的不是了！”
“我和林妹妹是知己！你们全都不懂！”
“那也没个屁用！”晴雯忍不住爆粗口，“我告诉你，上次紫鹃跟你说了一句玩笑话，说林姑娘要回姑苏去。你就大闹起来，又是呆傻又是病重，闹得全家都知道你和我家姑娘感情甚好。但我告诉你，若是林家真的有人来接，你也拦不住的！就像太太给你定亲事，你能拦得住吗？你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会念叨着和我家姑娘是知己，平白地污糟我家姑娘的名声，到头来你娶妻纳妾和和美美，要将我们姑娘置于何地？！”
晴雯的质问让贾宝玉愣住了。晴雯稍稍放柔了语调：“二爷，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情？多的是事与愿违，阴差阳错。原先的琏二奶奶刚嫁进来时，有想过以后会和离吗？我以前在怡红院待着的时候，二爷总是希望和秋纹等院子里的姐妹们一辈子在一起，也不过一两年，大家也都散了。等新娶的宝二奶奶过了门，二爷说不定能和她举案齐眉过和美日子呢！如今，也不必再提什么知己了。大家好聚好散，不必闹得难看。”
宝玉听着晴雯讲事与愿违阴差阳错等语，眼泪忍不住簌簌流下，过了好一会才对晴雯说道：“是我的不对，你到了林妹妹那里，是明白了很多道理。麝月，给晴雯倒茶。”
袭人上来给宝玉擦眼泪，麝月正要去倒茶，被晴雯拦住。她说道：“也不必忙，我就要走了。二爷还是快快好起来，不要叫老太太和太太挂心。”
说罢就转身走了，麝月忙对袭人和宝玉说道：“我送她去。”
麝月急急忙忙赶上晴雯，拢着她的肩膀笑道：“如今你这么厉害了，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我都不敢小看你了。”
晴雯忍不住得意地笑，又对麝月说道：“这个府里头，特别是宝玉那边，是没有什么秘密的。那些丫鬟婆子，谁不是探听消息的好手，你和袭人要防着些。要是被赵姨娘等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能生出什么事情来。”
麝月神情严肃地点点头，随后又叹道：“太太的意思是等宝二奶奶过了门，就把我和袭人给二爷当房里人。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最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总觉得不如和秋纹她们一起出去了好。”
晴雯也感慨道：“我明白，如今形势与之前不同。老太太病着，大太太那边就明着和这边太太作对，连那上不了台面的赵姨娘也偷偷摸摸和太太打机锋。日子难过了，老爷太太逼着宝玉读书，二爷心烦，你们伺候的更是心累。只是各人有各自的缘法，我自然是要跟着林姑娘去的，你呢，现在想出去的话，你老子娘自然不肯的，也不必瞎想了。”
“是啊，个人有个人的缘法。”麝月抬眼看向天边，乌云笼罩，一场暴风雪已经在酝酿中。
王夫人从贾母那里出来后，又亲自去看了宝玉。见他眼眶发红，似有泪痕，顿时大为心疼。
“我的儿，难为你了。我知道读书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难免会累着你，只是你舅舅辞官还乡了，大房那边又不是什么善茬，日后你还是得靠自己去挣前程。”王夫人摩挲着宝玉的脸颊，眼睛里满是作为母亲的慈爱与心疼。
宝玉见王夫人这般，忙收了伤心之意，说道：“只不过晨起的时候有些累罢了，并没有什么大碍，太太不要忧心。”
王夫人点点头，又送来好多东西给宝玉。有簇新的衣裳，时新的玩意儿，少见的吃食摆得满屋子都是。
“今年过年没有以前热闹，这些东西你放在自己屋子里玩玩，别闷着自个儿。”王夫人叮嘱了宝玉，又对袭人和麝月说道：“伺候好宝玉，有什么缺的去我那里拿。”
袭人和麝月忙答应下来。王夫人满意地看着她们两个，她自己挑的丫鬟，使唤起来就是顺心顺意。
王夫人扶着玉钏的手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刚坐在榻上歇息，就听见外头狂风大作，拍打着门窗。
“起风了，门窗可都关紧了？东西都收进来了吗？”王夫人便问道。
玉钏儿笑道：“今天是彩霞姐姐当差，她一向心细。今日里起来天阴阴着，她就叮嘱丫鬟婆子把用不到的东西都收进来，把门窗都关严实了。眼下，她还自己亲自去检查一番呢。”
王夫人略微点头，只说道：“她是个好的。”玉钏儿知道王夫人的言下之意——可惜彩霞竟看上了环哥儿，还自己一味地单相思。
夜深了，王夫人躺在床上，听着外头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一时竟然睡不着。
外头是玉钏儿守着，听见王夫人左右翻身的声音，就悄声问道：“太太可是要喝水？”
“不用，”王夫人声音有几分疲倦，道：“玉钏儿，老爷今晚又到赵姨娘那里去了么？”
“回太太的话，老爷身边的人说老爷今晚歇在书房里，没去赵姨奶奶那里。”玉钏答道。
“赵姨娘年前来和我说要把彩云给环哥儿当房里人，可是彩霞才来求过我，想要去环哥儿屋里。玉钏，你说我要让谁过去呢？”
王夫人的声音隔着帐子传出来，带着几分幽深。玉钏小心答道：“全凭太太的意思，太太叫谁过去，哪个人敢不答应？”
玉钏等了好久都没有听见王夫人的话语，以为她已经睡下，自己也胡乱歇下。
王夫人在床上思绪千回百转，她细数半生，娘家中兴后又落寞，哥哥姐姐都不再显贵了。丈夫年轻时还和自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现在已经越来越疏远了；长子早逝，这是一段不愿再回想的锥心往事；女儿进宫为妃，身份贵重，但母女已为君臣之别，连亲近都不能；宝玉很是顽劣，好在年纪长了，也渐渐懂事起来，只是未来怎样，还不好说。自己的贴身丫鬟里，金钏投了井，彩云彩霞都倒向了赵姨娘那边，只剩下个玉钏。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半生过来故人零落，无人可真心托付，默默流下了眼泪，直到四更天才恍恍惚惚入梦去。
在梦里，王夫人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雕梁画栋，如天宫仙境一般。
王夫人心里暗暗称奇，这是来到哪里了？
往里走时，却看到惨烈的一幕。只见一个宫装美妇跪在地上，脖子上被一根白绫狠狠地勒住，瞳孔圆睁，面目狰狞。勒住她的人反倒面目模糊，看不清面容。
王夫人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等她再抬眼望去，那女子已经瘫倒在地，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她一个人蜷缩在地上。
王夫人小心走近，那女子艰难地看向王夫人，王夫人才看清她竟是元春！
王夫人大惊失色，猛地扑过去，把元春抱在怀里，哭喊道：“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我的儿，怎么会这样？！”
元春抬起手摸着王夫人的脸，说道：“娘…女儿多想你…”
她的手已经无力垂下，挣扎着说道：“儿命将入黄泉…父亲母亲…要及时抽身退步…”
王夫人眼睁睁地看着元春死在自己的怀里，贾珠逝世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苦再一次袭击了她，她痛苦地嚎哭，直到嗓子发哑，只能发出一声一声啼血般的叫声。
玉钏守夜不敢深睡，五更天的时候就听见王夫人在睡梦里哭喊。她忙起来，掀开帐子叫道：“太太，太太，你可是魇着了？太太我在这儿呢！”
王夫人从哭声中惊醒，看到玉钏的面孔，一时竟不认识是谁。
玉钏忙说道：“太太你终于醒了，我去给你倒茶来。”
王夫人回想着刚才的梦境，画面声音那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觉得不对劲，心里发慌，再也无法睡着。
很快，五更天才过，有太监从宫中飞马到贾府传消息：昨夜，贵妃娘娘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