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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的夜色1
躺在星空之下的草地之上，漫天的繁星是那样的遥远不真实，一如过往的夜色，寂静而沉默。
长沙的夜空不同于偏居一隅的大学校园，是那样的灯红酒绿，流光溢彩。纷乱的灯光映射到漫无边际的夜空，黑暗却依然还是那一如往常的黑暗，找不到一颗明亮的星星。高中的我每每难以自洽的时候，都会去到并不算高的自家楼顶，就如同逃离了现实带来的枷锁一般，去享受难得的宁静与欢愉。
我的父亲有着三段并不成功的感情，一段势同水火，一段形同陌路，一段潦草收场。我没有责问的权利，也没有责备的资格，只能被迫接受如同一日三餐般的争吵，和不断破碎又重新缝合的家庭。
早在我还没怎么记事的时候，亲妈叫来的一众“人民公仆”如同妖魔鬼怪一般闯入了不到五岁的我的生活，他们在我的面前拉扯着爷爷奶奶的衣服，扭打着试图反抗挣扎的父亲，他们掀翻了家里的桌椅，打碎了比我还要大个十来岁的茶杯，他们拿着武器，肆无忌惮的践踏着温馨小家的每一寸净土，撕碎我年幼而又纯粹的灵魂。我站在不到60平的老房子里，站在呜呜泱泱二十几个手舞足蹈嬉笑怒骂的怪物之中，我绝望的求饶被他们无视，我嘶吼的哭喊被他们淹没，我宁静的小家被他们摧毁。如同溺水一般的我找不到救命稻草，只能一次次的上前，用仅有的力量拉住他们的衣角，求着他们不要再欺负我的家人，又被一次次的拉到后面阻挠着我和至亲之间的羁绊。终于我的亲妈将我抱起，我求她帮帮被牢牢制服的爷爷奶奶和父亲，她却露出和妖魔们一模一样的表情，狞笑的指着我的父亲，得意的嘲笑着他无意义的反抗挣扎。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从她可怕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看着狰狞如陌生人一般的母亲，我不断后退，我惧怕她，我逃避她，我恐惧她。
“她不是我妈妈，我不认识她，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是我妈妈。”我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所有的人民公仆都停下了自己手上暴力行径，怔怔的看着突如其来的反转。我看到了离我最近的爷爷，我拨开母亲准备揪住我衣服的大手，飞奔着跑向爷爷，死死的抱住了他的大腿。爷爷看到我从人群中穿梭过来，立马把我抱在了怀里，生怕会有谁再次把我抢了去。奶奶也挣脱了一个魔鬼的牵制，和爷爷一起死死的把我护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们把我孙子抢走。”爷爷的怀抱让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温暖，我环抱着他瘦弱的前胸，满是青筋瘦骨嶙峋的右手，此刻却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巨刃，浑身浴血的阻挡着那些来自地狱的恶魔，保护着天塌地陷之后我仅剩的安全世界。年迈的爷爷化身成为拯救我崩塌世界的英雄，昂藏七尺正气凛然，却又丰神如玉旭暖如灯，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军旅之魂犹如天兵降世一般，镇住了所有的恶鬼。
“人民公仆“注意到了在爷爷怀里瑟瑟发抖的我，好像意识到了自己才是反派，拿不定主意的看向了他们身后一直没有作声的领导。领导缓步向我走来，温声问了一个问题：
“小朋友，你之前说什么？”
“她不是我妈妈，我不认识她，她和你们一样，都是魔鬼，我不要你们，我只要我爷爷。”
我十分坚定而清晰的说出了刚才不断重复的话语，不满五岁的我不知道这会给那个陌生的母亲带来多大的伤害，但是我知道，她和这些魔鬼一起，在迫害我的家人，我的至亲。好像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力量，我卯足胆量，再一次奶声奶气却又掷地有声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她不是我的妈妈，我只要我的爷爷，我只要我的爷爷。”
爷爷环抱着我，之前一直坚若磐石的他，此时听到我的话语，已是泣不成声，两行浊泪不断地沿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我的头顶，我只能感受到他感动中夹杂着凄凉的哭声，和不断颤抖起伏的胸膛。他没有了刚才的英雄气概，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满目疮痍的自家卧室，紧紧的守护着那细心呵护的独苗，那波澜起伏一生最后的念想。
“我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的孙子，他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念想，你们带走了他，和杀了我有何区别啊，求求你们，各位官老爷，放过我们一家老小吧。”爷爷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声嘶力竭的说出了求饶的话语。抗日战争都没有压弯过他的脊梁，如今却被几十个自诩正义的恶魔抓住了软肋，践踏摧毁着几十年的屹立不倒的尊严。
歇斯底里的母亲拿出了法院的判决书，揪着恶魔的衣领，逼迫他们继续做着令人家破人亡的行径，恶魔们面面相觑，又一次看向了之前问我问题的领导。
“收队。”
领导没有过多的言语，停止了这场荒唐的闹剧，带着众人离开了我支离破碎的家。我的母亲嘶吼着，辱骂着，请求着，试图挽留这些自己叫来的“正义之士”，但他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徒留下她一个人，仿佛失去所有力气一般，坐在地上掩面哭泣。她的手深深的抓进了自己的手臂的血肉之中，留下了一条条醒目的血痕，仿佛这样能减少骨肉分离带来的痛苦，能磨灭亲生儿子不复相认的可怕事实，能湮灭转瞬之间从小人得志耀武扬威到卑躬屈膝一无所有的失落。
我抬起了头，糯糯的小手擦了擦爷爷和奶奶脸颊的泪水，从他们的怀抱里蹦了下来，朝地上掩面哭泣的母亲走了过去。
父亲从地上坐起，没有阻拦我，拿起了扫帚和撮箕，打扫着家里的狼藉。
奶奶见我打算走向地上的母亲，赶忙起身，反锁住了房门，背靠着房门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提防我的母亲突然发难把我抱走。
“妈妈别哭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听话，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你们不要打架了好不好。”并不明白事情起因的我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家人兵刃相向，于是怯怯的走到了倒地哭泣的母亲身前，抱住了她无力瘫软的身体。
听到我叫她妈妈，她仿佛又有了力气一般，跪坐着吃惊的看着我，然后又紧紧的抱住了我。
“我以为你不认妈妈了，我以为你不认妈妈了，我的儿子啊，我以为你不要妈妈了啊，妈妈只有你了，你知道吗，妈妈只有你了。”母亲抱着我，止不住的哭泣，仿佛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了一般，久久没有平息。
“你为什么刚刚要跟警察叔叔说不认识妈妈啊？是不是爷爷奶奶教你这么说的。”
她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眼神一下子刚毅起来，希望从我嘴里得到肯定的回答，能再通过自己的手段再掀波澜。
“因为那些人欺负爷爷奶奶和爸爸，他们是魔鬼，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所以你也是魔鬼。我害怕他们，害怕魔鬼，也害怕你，我不要魔鬼妈妈。”我像是回想起了刚才她可怕的模样，从她怀里挣脱开来，又跑回了爷爷怀里，抱住了爷爷，探出半个脑袋看着她。
她明白了自己这次输在哪里，但是却没明白人生输在了哪里。
“如果当初不是你在楼下叫骂要让我曾家断子绝孙，我们也不会拦着你不让你见我孙子，他现在害怕你，你再也别想把他抢走了。”奶奶在门边冲着还跪坐着的母亲疾言厉色的说着事情的原因，看我回到爷爷的怀里，稍稍放松了一些把守着的房门。
“我们今后不会阻拦你过来看曾曾（我的小名），但是也不会让你带走他，你走吧。”爷爷没有看她，摸着我的小脑袋淡淡下了逐客令。
母亲走了过来，蹲下摸了摸我的头。
“等着妈妈回来看你。”
依然还是泪流满面，但却不似之前的生无可恋，像是带着希望般的冲我挤出了微笑。
“我一定会带他走的，法院判给我的，跟我骨肉相连的亲生儿子，你们谁也抢不走。”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失败的沮丧，也没有之前的痛不欲生。儿子没有不认她，只是害怕她，她像是抓住了新的救命稻草，重新站了起来，留下一句狠话决然走出了这个她曾经生活过的竞技场。
不断叹息的父亲一言未发，没有了往日的暴躁。
惊魂未定的奶奶抱起了我，喜笑颜开的抹着眼泪夸赞着我的勇敢。
爷爷走过去拍了拍一直打扫的父亲，看到他打斗撕扯后破烂不堪的衣服，拿了件衣服给他。
我从奶奶的怀抱里又挣扎着蹦了下来，趴在阳台的窗台，看着楼下渐行渐远偶尔回头的母亲，慢慢的身形越来越小，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了。没多久路灯也熄灭了，漆黑的街道一如往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一样。窗外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我伸出手想抓住溜走的光，却怎么也抓不住，我竭尽全力，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接受这陡然消失的路灯湮灭于夜色中。
站在星空之下的窗台旁，漫天的繁星是那样的遥远不真实，一如过往的夜色，寂静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