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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破罐子破摔
毕得财不请自来,乔福林打开门后,懒洋洋指指门口的鞋柜,意思是那里有拖鞋,让他自己拿。毕得财换了拖鞋,来到餐桌旁,看着乔福林的样子,暗自倒吸一口冷气,心中似有无数铁钩子胡乱揪扯,绞痛万分。这个以前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光鲜、干净、整洁,特别注重“军容军纪”,并时常批评自己邋遢的人,现在简直像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一样,头发乱糟糟,满脸络腮胡子,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儿,这小子多久没有洗澡了啊?
毕得财探头,瞅瞅紧闭的小盼卧室,问:“小盼呢?”
乔福林的眼泪刷地滚下来,喝了杯酒说:“去他姥爷家住了,嫌弃我,不要我了,德财,我儿子不要我了啊……”乔福林抓住毕得财的胳膊,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毕得财掰开他手,说:“你想多了,孩子是你的儿子,他怎么能不要你呢?”
乔福林鼻涕流了下来,扯过一张纸巾擦掉,格外委屈地说:“真的,他真的不要我了啊德财,李萍不要我了,儿子也不要我了,我,我太失败了啊,德财……”
毕得财鼻子一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好吧,正好我没吃晚饭,咱俩一醉解千愁吧。”他去厨房找来一副碗筷和一个酒杯,给自己倒满酒,与乔福林碰杯,两人仰脖干掉。
通过微醺的乔福林断断续续诉说,毕得财知道乔小盼已经于昨天晚上去了姥爷家,他说受不了乔福林像照顾婴儿般的照顾、呵护,他说快要被他的细心、谦卑样子整出精神病了,要憋死了,想去姥爷家陪陪姥爷,想喘口气放松放松。
毕得财说:“也好,老爷子突然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上的打击不比你小,万一出现状况,家里没人很危险,小盼去陪陪他,也可借以解愁解闷。”
“可是,可是我不想再失去儿子啊,”乔福林说,“李萍没了,孩子再不搭理我,我活着还有啥意义啊。”
毕得财说:“你这就不对了,孩子还小,又值青春期,对你有意见是正常的,但他迟早会理解你的,等他长大了一定会理解你的,毕竟你是他亲生父亲啊。”
那晚,两人一直喝到半夜,乔福林醉得一塌糊涂,毕得财把他扶到床上,脱掉袜子,盖好被子就回家了。他想,既然乔福林哭痛快了,也把心中的苦楚倒了出来,大醉一场后他就会释然、缓解许多,等明早太阳升起来,一觉醒来,他又会是那个生龙活虎、不服输的硬汉子。再说离家半个月,他也没洗澡,感觉身上又脏又痒。回到家,脱掉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来到洗手间冲澡。半个多小时后,洗得干干净净的毕得财从洗手间出来,身上、头上还冒着热气,酒也醒了一小半,他给自己沏了杯茶。想起在穆丹市读书的女儿毕佳媛今年要高考,满打满算还有两个多月就要走进考场,虽然有老婆陪伴女儿,但想起刚才乔福林对小盼的情感,他觉得自己光忙活黑木耳的事,疏于对女儿的关心,便想给女儿加加油。毕得财掏出手机,给老婆打过去,两人唠一会儿嗑,他又让毕佳媛接听,嘱咐了她几句,不外乎是要多吃好吃的,要调整好心态等等,车轱辘话说起来没完。毕佳媛知他喝多了,应付了几句把电话交给妈妈。毕得财老婆跟他煲了一会儿电话粥,她也嫌他啰嗦、磨叨,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清晨,毕得财还在宿醉,手机铃声就一个劲儿叫唤,他翻身拿起手机接听。电话是一个村庄的耳农打来的,他家菌袋出现木霉病,他是第一年种植黑木耳,一下就贷款搞了10万袋,急得在电话里直哭。毕得财一个骨碌爬起来,脸没洗饭没吃就出发了。从那以后,毕得财又是一连多天没回家。因为木霉病出现了连片感染现象,而且发病的大部分是新耳农,他们一般都是把房子抵押上,贷了款发展黑木耳,因此面对来势汹汹的木霉病不知所措,慌了手脚,家里孩子哭老婆叫,简直要塌了天。毕得财从这个村辗转到另一个村,往往是屁股还没坐定,手机就响了,接二连三地响,比防空警报响得还急。毕得财几夜没有合眼,为帮助耳农想办法嗓子都说哑了。那些耳农也心疼他,就给他买金嗓子喉宝,买草珊瑚含片,买胖大海,提包里塞得满的。耳农们把他当成济世悬壶的“扁鹊”,当成挽救家庭困境的神医。所以不管他到哪里,人们都满怀期待,热情接待,拿出最好的酒菜招待他,但耳农越是这样他越感到自愧,望着那些等待他前去施救的、可怜的、哀求的眼神,他恨自己分身无术,不能使全县耳农的病灾得到及时救治。于是他顾不得喝一滴酒,抽不上一根烟,一家挨一家指导,如何施药,如何消毒,如何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有些村民听他说,要把那些染病严重的菌袋就地焚烧,以免出现更大面积的传染时,一边焚烧一边流泪,他们舍不得焚烧啊,如果不染病,一袋就是一块钱的纯利啊!
可是,尽管毕得财如此辛劳,最糟糕的情况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而乔福林的60万袋黑木耳,也没能幸免于难。
尽管徐莲蝶提前采取了防止措施,但木霉病传播到柞树村时,已经出现了变异,而且与一种危害更大的链孢霉交叉感染,毒性变得更加不可控制。徐莲蝶慌了,不知该如何施救。开始,乔福林地里的菌袋只是产生一些灰白色菌丝,然后转为白色,徐莲蝶以前见过这种病,就按照当时毕得财传授的办法施救。可没过几天,菌丝变成橘红色,她就忐忑了,给毕得财打手机询问。毕得财在电话里说,不好,可能产生了木霉与链孢霉的交叉感染,便连夜驱车赶到柞树村。
果然如他所料,乔福林菌地出现了链孢霉与木霉交叉感染的状况,他的眉头紧锁起来。徐莲蝶望着他严肃得铁青着的脸,知道大事不妙,胆突突地问:“严,严重吗?德财哥。”
毕得财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不乐观,如果控制不及时扩散了,会出现毁灭性后果,神仙也救不了。”
徐莲蝶一下慌神了,声音颤颤地说:“德财哥,你一定要想办法啊,救救大林哥的这些木耳吧,不然他就惨了。”
毕得财说:“可是,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我得赶紧给郭县长打电话。”他到菌地一边给郭伟忠打电话去了。
徐莲蝶忧心如焚,连忙给乔福林打手机,可是没人接听。她一连打了好几遍,总是传来盲音。这时毕得财走过来说:“郭县长非常重视这种新变异的病菌,他说给省农学院曹教授打电话求援,请带几个专家来帮助想办法。”
徐莲蝶焦急地说:“可是,等他们来黄花菜都凉了,大林哥的60万袋木耳不就完蛋了吗,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毕得财想了想,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你这样,还是老办法,立即将发红、发白的菌袋挑出来,堆到河套烧掉。”
徐莲蝶回家吃晚饭。儿子佟大鹏到县城读高中以后,她就搬到父亲家住了,她把原来的家改成黑木耳机械加工厂,从林阳镇和县里聘请来几位技师,专门加工脚踏式滚筒打眼机,尽管这些人加班加点,也无法满足全县几千户耳农的迫切需求,最后县木耳办的林殿主任出面,帮徐莲蝶在县城东部的一个乡镇建了个分厂,但仍然满足不了订单,她很着急。
徐莲蝶顺道去了加工厂,这些日子光忙活乔福林的事情,忽略了自己的事业,她原本想在自己园子里建一栋厂房,扩大生产,现在都泡汤了。
还好,几个技工师傅和小工们因她实行计件工资,工作加班不仅自觉,而且打眼机的质量也没出现返厂现象。她表扬了负责人几句,便急三火四地朝父亲家走去。
打开院门,一股香煎带鱼的味道飘进鼻孔,徐莲蝶知道父亲又在做她最喜欢吃的菜,就在院子里拔了一把茼蒿和生菜,打算洗洗蘸酱吃。
进到屋里,徐锡坤扎着围裙在灶台前炒菜,他又做了个可乐鸡翅。他看女儿这些日子总在菌包厂、机械厂和菌地里忙活,都晒黑了,累瘦了,就想给女儿多做些好吃的,增加些营养。
徐莲蝶洗干净茼蒿和生菜,可乐鸡翅也出锅,父女二人开始吃饭。可吃着吃着,徐锡坤发现女儿神情有些发呆,捧着饭碗不往嘴里扒拉饭,也不知道夹菜,这要是搁往常,她见了这两个菜早就两眼放光,大快朵颐了。徐锡坤夹了块香煎带鱼放进她饭碗,徐莲蝶缓过神来,凄然一笑开始吃鱼。
徐锡坤喝了口烧酒,看着女儿吃鱼,说:“大林子还没回来?”
徐莲蝶放下饭碗,叹息一声,“没回来,上午打手机关机,刚才打通了,他却喝多了,说不管了,菌包厂和菌袋都送给我了。我说遭了链孢霉病,让他赶紧回来想办法,他说无所谓,赔钱就赔钱,爱咋咋地。”
“这个大林子,他咋能说这话呢!”徐锡坤用力把酒杯蹾在桌上,说,“这不是完了吗?这样下去孩子不是毁了吗?”
徐莲蝶抽泣起来,说:“侯支书去劝了,毕得财劝了,可都不管用啊,他每天借酒浇愁,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破罐子破摔,咋整呢你说。”
“不行,不能让他自暴自弃下去!”徐锡坤站起来说。
徐莲蝶鼻音很重地说:“可是管不了他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的心似乎死了啊。”
徐锡坤说:“你先别吃了,立即给关大壮打电话,让他拉着我,现在就去县城找他。”
徐莲蝶连忙给关大壮打手机。关大壮说正在从林阳镇返回的路上,听徐莲蝶简单述说后,说:“我还有半个小时到家,你让徐校长在家等着,我直接去你家。”
徐锡坤等不及了,简单扒拉几口饭,抓起外套就出门。
关大壮开着双排座小型货车进入村庄,来到大榆树下时,看见徐锡坤站在路边等他。他让肖金玉自己走回去,拉着徐锡坤朝县城奔去。
关大壮的双排座进入县城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拐上楼梯来到乔福林家门口,关大壮举手当当当敲门。可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应答,似乎里面没有住人。
徐锡坤说:“使劲敲。”
关大壮抡起拳头咣咣咣砸门,声音在走廊里传出很远。这时,对门的邻居打开门,满脸怒气地说:“砸什么砸,大半夜的砸门,让不让人睡觉?你俩有病吧!”
徐锡坤笑脸道歉,那人送了个白眼,咣当,很响地关上门。
谢天谢地,防盗门总算打开了。只见乔福林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拿着酒瓶子,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醉眼朦胧地看着徐锡坤,惊讶道:“哎呦,徐老师,徐校长,你老人家咋来了呢?快请进,请进。”
徐锡坤和关大壮前后脚进得门来,他眉头紧皱,耸耸鼻子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这屋子,比酒窖的味道还大。”
乔福林晃晃悠悠跟过来,把酒瓶子递给徐锡坤,说:“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师,您老来一口,可带劲了。”
徐锡坤无奈地叹息一声,白他一眼,用力夺过酒瓶说:“福林啊,你这样可不行啊,总用高度酒麻醉自己的神经,你这不是废了吗?”
关大壮没想到大林哥会造成这样,像个行将就木的病老头,眼泪一下就冲出眼眶,“大林哥,你咋的了?你这是咋的了啊,大林哥?”
乔福林有些站立不稳,在地当中摇晃,想从徐锡坤手里把酒瓶抓过来,徐锡坤猛地把他的手打开,厌烦地说:“看看你造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乔福林你还要不要脸了!”
乔福林说:“徐老师,我,我爱人都没了,没了啊——你让我要脸,我哪有脸了,我没脸活了啊我!”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关大壮眼泪八叉地走过去,把他薅起来放在沙发上。可深度醉酒的乔福林已经坐不住了,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出溜下来,坐在瓷砖地上。
关大壮又去抱他,说:“大林哥,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吓唬我啊,我害怕你这个样子。”
徐锡坤气哼哼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对关大壮说:“放开他,不用管他,我今天倒要看看,他还能耍出啥花样来,你也坐下,咱俩一起看他耍猴。”
乔福林背靠沙发,坐在地上哭着说:“徐老师,你不用管我,我没救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可是我脑子里总是嗡嗡跑火车啊,白天跑,晚上也跑,那是李萍的哭声啊,她死的冤啊,她憋屈啊,徐老师,我有罪啊,我……”
这时门锁打开,乔小盼回来了,他是下了晚课回来取换洗衣服的。他认识徐锡坤和关大壮,见父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坐在地上说醉话,脸色一下冷若冰霜,冲徐锡坤叫了声爷爷,冲关大壮叫了声叔叔,打算回自己小屋取衣服。
乔福林一把抓住小盼的手,“儿子,儿子呀,你可回来了,爸爸想死你了,你知道吗儿子,爸爸不能没有你啊,儿子……”
乔小盼厌烦地想挣开,却被他死死地攥住手。他看看徐锡坤,在外人面前又不好发火,就用力挣脱。岂料乔福林的手像把铁钳,任他怎么弄也挣不开,乔福林向他乞求道:“小盼,你不要离开我,回家来住吧,爸爸错了,是我不候,都是爸爸的错,你骂我吧,打我吧,啊,你打我吧。”
徐锡坤实在看不下去眼了,担心他这样对小盼身心造成阴影,就对关大壮说:“把他手掰开,不然孩子的手指就被他弄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