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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子走路很慢,慢得让人感觉不到她在移动。
我叫邦子带着接通的手机,一整天听到的都是她接二连三失败的情形。她记性很差,只听一遍根本记不住,所以别人吩咐她做事时,她总要自己反反复复地说上几遍才记得住。那些细碎的声音会通过电话,一直传到我耳里。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话不多,我若不开口问她,她可以一直沉默不语,但她的沉默又不会让人感到拘束。刚开始接触的时候,我对这点充满了疑惑,可是和她相处久了,才慢慢地体会到那隐藏在沉默后的温柔。对
她而言,寂静无声才是最自然的状态,一语不发的时刻才是真正的放松,她的安静就像是一首让人放松的旋律,远胜过那些古典音乐。
夜里,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小房间的被炉里,即使没有音乐或对话,这个小小的空间也充满亲密的气氛。
邦子的动作很慢,再加上身材瘦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棵纤细而营养不良的树。一个人行动缓慢本来无可厚非,不过就不太适合做一些细碎的工作。有好多次,邦子都成为大家嘲笑捉弄的对象,但不知从何时起,我竟然喜欢上她这种节奏。不知道她那坚韧的个性,是不是因为这种独特的度日方式而养成的。
有一次,其他佣人故意把一件无聊透顶的杂事分给她做,夜里,她就在我面前做着那件费时又费力的工作。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一边说一边帮忙,但只做了十分钟就厌倦了,开始呼呼大睡。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工作完成了,神态十分平静,没有半点儿张扬,似乎那完全是她分内的事。一定是她这个人比普通人迟钝许多,才感受不到那些因为工作而引发的绝望。
房间的置物柜里放着塑料桶装水和食物,确保满足我平时喝水和吃东西的需要。邦子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物品,只有几件朴素的衣服。原本还有几件行李,不过也都搬走了,以腾出空间让我住。我以为她把那些行李处理掉了,她却说:“暂时寄放在朋友家里。”
结果,最后整个房间里都是我叫邦子用信用卡买回来的东西。
我看她对金钱和财物不是很热心,便开口问她,她却说:“啊……这个嘛,要是有了钱……我也会和别人一样高兴啊!”
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到了傍晚,眼看吃过年面的时间要到了,我兴奋地打开置物柜,寻找那种浇上热水就能吃的杯装荞麦面。为了这一天,我早就叫邦子买回来了。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置物柜底下的地板短了一截,感觉不像是有人故意抽开的,只是地板的长度不够才露出一截的样子。
我掀开地板看了看,里面有件东西,好像是邦子的,拿出来才发现是那种大学生用的便宜笔记本。不过,与其说是藏起来,倒不如说是放在那里吧!笔记本的边缘已经发黄了,纸页快要散落下来,所以用透明胶带黏着。我毫不犹豫地翻着,都是一些用圆珠笔画的图。
也许邦子喜欢写生吧!她画了许多飞鸟、大海和花,还有风景和建筑物。坦白说,第一页的图画糟透了,还不如我画得好呢!可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就会发现她的绘画技巧不断进步,翻了半本左右,她的图画已经可以和黑白照片媲美,可以说她已经完全捕捉到绘画的精髓了。
笔记本的后半部分画着菅原家的人和那些为菅原家工作的人。虽然这些画是用普通的圆珠笔画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脏兮兮的笔记本上,我却如获至宝。
有些画是脸部素描,既有我认识的人,也有我不认识的人,还有一张画着垃圾回收车和一个正在车子旁边忙碌的男人。那个男人身穿制服,满面笑容。菅原家丢垃圾的工作由邦子全权负责,几乎每天都要把满满的厨余垃圾和旧杂志等运到垃圾场去。这幅画大概就是她日常生活的写照吧!我经常从窗户缝隙看到她抱着我们这区指定的透明垃圾袋,从石子路上走过。
最后一页画的是我。
远处传来除夕夜的钟声时,邦子才完成工作回到房里,好像是一直忙着准备年菜。新年到了,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这个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感受这辞旧迎新的瞬间。
我把擅自翻看笔记本的事情坦白告诉邦子,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害羞。她又把笔记本拿出来给我看,还做了些说明。
“这里是我的家乡。”
她指着大海那幅画对我说。画那幅画的时候,她的绘画技巧还不成熟,有点儿像小孩子的涂鸦。画里有形状奇怪的岩石和神社的牌坊,好像是个观光胜地。我不禁开始想,邦子小时候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想来想去的结果就是,一个女孩孤独地坐在一望无际的海边,在笔记本上挥动着圆珠笔。
当我问起她家人时,她告诉我她兄弟姐妹较多,家境不富裕,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又问她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也和她一样慢悠悠的,她想了一下,摇摇头。
我则对她说了学校里发生的事,为了攻击京子,还把我妈妈遗留下来的手帕的事也讲了一遍。那条手帕我也带到这个房间来了,还拿给她看,连在外面结交那些朋友的事情也说给她听。说着说着,我猛然想起住进这房间前和朋友在一起的那些事,便问她:
“邦子,你的朋友是怎样的人呢?”
她似乎也有个比较亲近的朋友,有时也会出去和朋友聚会。不过,那些时候我可从来没有用她的手机来窃听。
她告诉我,她是在附近做杂事时常遇到某个朋友,才自然地热络起来,大概是住在这附近的家庭主妇吧!邦子每次聚会回来,手上都提着一份礼物——手做的派。我总是非常期待那个派,慢慢在大脑中形成了一条公式:邦子的朋友=美味的派。恐怕为我腾出居住空间而搬走的行李,都是那个朋友在代为保管吧!
我们
聊着聊着,突然听到我身后的房间传来栗林哼歌的声音。栗林是个性情温顺的叔叔,可惜他根本没有唱歌天分,每次他的歌声透过墙壁传来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跟着唱,可是每次唱到低音的重要部分时,他便开始走音,或是唱到一半就完全转到另一首曲子上去。每逢此刻我都想猛敲墙壁大喊:“我受够了,老头!”但每回我都只能握紧拳头忍耐下去。
主屋那边的灯光全熄灭了。我和邦子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听着从隔壁传来的哼唱声,每次那哼唱声走音时,我们都会四目相对,强忍笑意。
远处传来了钟声,我才意识到有句重要的话还没说。
“新年快乐!”
神社那边,现在一定挤满了新年参拜的游客吧。一定会有很多穿着和服的女生,非常喧闹吧。
隔壁的栗林不知何时好像也睡了,而我和邦子所在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钟声。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适应了和邦子在一起的生活。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很小,而相对于房间的面积来说,被炉就显得太大了。与邦子朝夕相对,我度过了许多清静时光,有时候,夜里我就直接缩在被炉里,香甜地睡去。住在邦子房间的日子十分安宁,我就像在河水的冲刷下日渐圆润的石子。
我在邦子的房里住了十多天,幸好这段时间学校正在放寒假。现在,将潜入我房间的京子当场抓获已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我三天没回家,那个人肯定会潜入我的房间,可是这次情况比较反常,为此我都已经快要放弃现场捉到京子的想法了。当然不是让这件事不了了之,而是这次我等了这么久,她都不曾出现在我的房间,我觉得她这次可能不会作案了,真要是这样,也该是我离开偏屋回家的时候了。再想想前几天爸爸和绘里姑姑的谈话,以及爸爸焦虑的神情,我已经从中体会到一点儿胜利的快慰。
我决定回家了。一月三日晚上八时,也就是在邦子房间生活的第十三天,我离开了偏屋。当时,邦子还没回来,住在偏屋里的其他人也没回来,所以没人看到我的行动。
我沿着偏屋和主屋之间的石子路朝内院方向走去,也就是和主屋大门相反的一边。那里有个起居室,现在这个时间,我的家人多会聚集在那里。为了能清楚地观赏到后院的景观,起居室有一面墙壁是用玻璃窗围建而成的,如果我在那里现身,全家人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的身体因为夜里寒冷的空气而不停地颤抖,抬头仰望,只见星星在主屋和偏屋之间的夜空中闪烁,远处传来狗叫声,我一边听着,一边隔着鞋子感受脚下石子那坚实的触感。
主屋后面有一个非常大的庭院,白天可以欣赏到水池和经过精心配置的草木,可是一到夜晚,这里就会被层层黑暗包围,有如投掷出去的石子消失在虚空中一般深不可测。我沿着主屋的墙悄悄地挪动脚步,一块亮光从墙壁内侧投射出来,将暗黑的地面剪出一个四方块,那亮光正是来自起居室。
一想到我出现在那里,爸爸他们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我的心情便开始愉快起来。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吐出一团白气。我的体力在严寒的侵袭下已快到达极限,我真的很想迅速地冲进家里去。不过,我还是按捺住冲动,将后背贴着墙,尽量朝光亮的方向移动,还很小心,以免被发觉。
家里传出爸爸、京子和绘里姑姑的谈笑声,那笑声充满了温暖,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大家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围坐在桌边的情形,大概是刚吃过晚饭没多久吧,也说不定正在看电视。每个人的幸福笑声混杂在一处,感觉充满了凝聚力。
那情形让潜伏在阴影处的我呆住了,一墙之隔的另一边,并没有因我的消失而显出半点儿不自然,感觉依然是个非常完整的家庭。
刚才还非常强烈的“回家”愿望迅速地萎靡消逝,过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企图远离那片亮光。
我跑回偏屋,祈求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我怎么忘记了呢?躲在主屋阴影处听到的那些声音,跟我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牵连。在被这个令人遗憾的事实击垮的同时,我也感到异常的愤怒,前几天从邦子的房间往下看到的,那个因为担心我而在地上转圈圈的爸爸,如今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背叛了我。这种想法令我愤怒极了,我一边钻进邦子的被炉里取暖,一边大力地用手掌拍打被炉上的平坦桌面,甚至想用脚把罩在红外线灯管外的金属网踹乱。
突然间,我发现眼前摆着崭新的信纸,和前些天使用的那种完全不同。上次为了写信回家,我叫邦子买了几种不同类型的信纸回来。
我抓过信纸,赌气似的开始在上面乱涂乱画,画着画着,脑海里忽然闪过前几天爸爸说过的一句话。
然后我就写出这样的一封信来。
我们已经绑架了你女儿,想让你女儿回去的话,就要按我们说的去办……
我故意要让爸爸他们为难。这一刻,我一心只想要把刚才听到的那些谈笑声全部破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