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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相思无底暗伤神,曾种风流一段春。
千里烟缘风忽送,三分傀儡话偏亲。
可真可假可欺世,谁是谁非谁识人。
误了桃源无好约,却教迷处说通津。
却说石生,不思量往扬州梅翰林家处馆。别了怀伊人,要在苏州访问凌春女子踪迹,却也不知是何等人家,下落何所。
欲亲出访问,又恐闻名者,滥求代庖。因借病在家,着管家先将古香亭诗句揭来;后令书童柏儿在外访问。今日也访,明日也问,整整打听了月余,不见影响。
这日,石生独坐在家想道:“向日我见那女子诗句,虽知其才,未见其貌。假令柏儿访着消息,在某所某处,我不能亲觏其面,便使媒婆去说合,那媒婆自然贬其丑陋,扬其美色,两下撮成,使我石池斋一片怜才好色的热心,付与冰炭之中。
那时,姻缘簿上污了清白,叫我何处去折辩。”又想道:“那女子取名凌春,有魁占物色之意,料然也不是个俗品。自然男女相访,不轻失身与人的了。使她知我石池斋有这段好逑苦衷,应亦喜托鱼水。独怪那日不该让怀伊人先行,若留他少住几日,也与我访问访问,玉成此事。”又想道:“怀伊人北上,此时也不知到了何处,就想他回来,谅也不能,还是我与这女子两下无缘。不如依怀伊人临行之言,赴梅老先生之约要紧。”正自搜理闲思,沉吟不决,忽心下又陡起一念,自惊讶道:“这女子起句凌春,莫非取意于梅,乃梅老先生之令爱么?前闻他管家说,他老爷因游玄墓而回,故来聘我。又说梅老先生有一女一子,且那诗中道‘梦回东阁’,用扬州何逊故事。”说罢不禁欣喜,以为得想,遂吩咐一老管家,看守宅子。遂收拾行李,带着柏儿,叫了一只船,竟往扬州梅翰林家去。
不一时,行到苏州城境。石生在船上检点行李书玩,恰恰忘落了凌春女子诗笺。石生忙对柏儿道:“你快回去将凌春女子诗笺取来。”柏儿听说,上岸飞星去取。石生查了行李,又自己悔道:“我还不该造次往扬州,遣落此诗,却非佳兆,端的这女子还在苏州。”一头怨,一头等,等到午西,见柏儿拿着诗笺,头上褪着帽子,汗浸浸走进船舱,说道:“那做诗的女子有了影响了。”石生忙问道:“却在什么所在?”柏儿道:“适才小的从阊门过,见一个乘轿的医生,多少讨药的人,跟到他家,下轿毕,那医生道:“不是这两日在常州医那小姐的病,这几时把你们药都打发完了。’小的闻见小姐二字,随立在旁,听了半晌,未审详细。见那日游船做诗的田相公,拉着他说话。小的见他进去,就问那医生管家,在常州医病的原故。
那管家道:“有个小姐姓毕,乃是淮安人。因同父亲在玄墓看梅,受了些风寒,回到常州地方,染成一病。因慕我相公医名,特请了去,只用了四五服药,就病体痊愈。如今复回淮安去了。’小的犹恐不是,又问那女子叫甚么名字。那管家想了一回道:‘叫凌甚么小姐。’小的说:“莫非叫做凌春小姐么?’那管家忙笑道:“正是这两个字。’小的又问他相公姓甚么,那管家说姓白。如今特来与相公商议,还是上淮安去访他,还是怎么样?”
石生闻言又惊又喜道:“这小姐虽有消息,未必貌附其才。若有才无貌,也是枉然。必须再去,访访她年纪多少,有人家不曾有人家,在淮住居何所?这般方可上淮,央媒求亲。若造次而行,倘有不合,岂不空费一番往返。”柏儿领命,放下诗笺,又去访问。方才上岸。就遇着田又玄迎面叫道:“柏儿,你相公尚未去么?”柏儿道:“现在船上。”田又玄就要想见。柏儿忙回报与石生知道。石生请进舱中,相会礼毕。田又玄道:“向自玄墓别后,小弟只道石先生同怀伊兄次日北上,故不及奉候。适儿盛使,方知先生尚留此地,不意今日又得一面,何幸如之。”石生道:“小弟向日已订期北往。因别后遂得大恙,不可以风,故又羁留到今,亦出无奈。”田又玄笑道:“那日在古香亭,小弟预知先生次日不能就往广陵。相留薄饯,实出本心,不意先生苦苦托词见却。”石生笑道:“人生四海皆兄弟,我之大贤,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人将拒我。如今日田兄,不弃小弟足矣,小弟岂可托词以却田兄。”田又玄笑道:“据先生所言,既非托词却弟,广陵实有何事?”石生道:“不瞒田兄讲,广陵梅老先生,差人请小弟训诲他公郎。前受了关书,并聘金二十两,约期甚近,所以急急为此。”说罢又道:“如田兄不信,……”随叫柏儿去取关书,递与田又玄看。
田又玄一见上写着馆谷每岁三百两,节礼聘金在外,便觉满眼动火。随欠身道:“原来先生为这宗大财,故急于要行。”
石生笑道:“二三百金算得甚么大财,小弟不过借此以谋终身之事耳。”田又玄又道:“先生这实是欺小弟了。终身之事,莫大于功名,难道借广陵以取功名不成?”石生又笑道:“功名富贵,等如浮云。知者当之,止算得一夜好梦。小弟之意,岂俗到此,盖别有意中之事,实非田兄所知也。”田又玄放下关书,诡道:“意中之事,我知之久矣,故作戏谈以试先生,今先生何必相瞒。”石生心下暗想道:“凌春女子,当日原是田又玄因作诗而起,必定他有所见,方说出此话。就是他无所见,我实说于他,料也不妨。”遂叫柏儿到茶馆取了几杯茶,留田又玄在船上相谈。石生道:“田兄既知小弟心事,小弟实为那日在古香亭见凌春女子诗,归家细思,颇还去得,因而动一痴念,有好逑之意。
遂着小价觅访他的消息,到今方有影响。”田又玄近座笑道:“当时,小弟明知那凌春女子诗好,故说不通者,因为吾辈才名不肯为女流所占,不意先生与我暗合,也知她诗好。但此时先生既有影响,就该丢了扬州馆事,为何还如此行色匆匆?适才所言不知所行了。”石生道:“非弟言不附行。奈这女子在淮安地方,虽知其才,未知其貌,若造次而行,恐有不合,空费了往返,又误了梅老先生之约。小弟之念,尚暂泊于此,再访这女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就撇梅老先生之馆,竟挂帆向淮阴,与她生死一决了。”田又玄道:“老先生原是在何处访着这消息,如今还当去访一访,不可错过。”
石生道:“原是一医生姓白者,从常州与她看病而回。小价偶然问其盛管家,故得知这个消息。”田又玄道:“原来医生姓白者之传。但恐再访出那女子是绝色,先生事做半途,又要赴梅老先生之馆,凯不费居中者一段苦心。”石生笑道:“我石池斋岂肯为三百两臭铜,卖了终身大事。”田又玄见石生志不在馆,立意要访那凌春女子,不觉动个冒名赴馆之心。手里拿着茶杯,口中诡道:“先生不必他访,小弟曾在古香亭见过的。”
石生忙喜问道:“田兄所见,果然姿色若何?”田又玄道:“若说那女子姿色,大抵非一言一句可以描写,只那一双眉眼,令人见即迷魂。”石生闻说,近座细听。田又玄又细将那女子如何美貌,如何动人,在古香亭如何看见,说了许多谎话,要撮弄石生上淮,自己顶名赴馆。石生一腔痴情,虽被他说动,却也半疑不信。田又玄又巧言道:“恐小弟眼力不济,不足取信先生,先生且停留半日,请那医生来,假以看病,再细细审问一番,真假自明了。”石生喜听其言,就着柏儿去请那医生。
田又玄又止道:“此时天色将暮,恐不成体,到明晨吧。”石生道:“明日再误半日功夫,恐又开不成船了。”田又玄道:“小弟还要薄饯,明日少不得相留一日,后日再开船长往。”
石生为着那女子,只得依言。二人谈得情投意洽,又吃了一会茶。田又玄别去,临上岸道:“此事若成,先生将何以谢弟。”
石生笑道:“多以金帛酬谢就是了”。田又玄正色道:“小弟亦非爱金帛的俗品,转将佳稿赐小弟一部,以留别后之思吧。”
石生道:“此是不费之惠,若先生有见教之意,明日就着人送来。”说罢,田又玄别去。正是:出言诡辩非君子,见利欺心定小人。
却说田又玄留石生停止船上,思量冒名赴馆,得那三百两头。一路想道:“我方才留石池斋,明日请白医生察访那女子姿色,倘那女子是个丑陋的,白医生一直说将出来,不但失了老田这大财,且把我吃茶时那些假话,都被他识破,日后有甚面皮见他。”想罢,竟不回家,即转回身子去寻白医生,要二人合意同谋。
原来白医生就叫做白随时,素常做田又玄的伙骗。曾在玄墓古香亭,令田又玄假石生之名,会徐州来的一个铁不锋,观梅做诗,希图酒食。这晚见田又玄寻他,即忙迎出笑道:“田相公适才别去,为何又来。”田又玄道:“特来与兄接风。”白随时邀到内堂坐下。田又玄从袖中取出一个银包,拈了一块银子,递与白随时买酒。白随时推让了一回,田又玄只是要买。
白随时道:“在愚弟这边,为何倒扰老兄。”田又玄道:“小弟有一发财事相烦。你依我买来,别有话说。”白随时勉强收下银子,叫家中用人,买了些熟肴便酒,掌起灯来,二人饮到兴头,田又玄道:“敢问老兄,前日在常州与何人看病的?”
白随时道:“有个淮安毕监生令爱,为玄墓观梅,受了些风寒,因请小弟看病。却有何说?”田又玄道:“那毕令爱可是前月十六日,我与老兄并铁兄三人,在古香亭笑他诗句不通的凌春吗?”白随时道:“不是,不是,这个叫做临莺,生得才美冠世,其父虽监生而实乡官,从正月二十日方游梅花的。”田又玄道:“如今把这临莺要兄认做凌春,这财就有望了。”白随时问其原故。田又玄将石生爱凌春诗句,误访临莺,并明日要请白随时话头,细述一遍。白随时闻言惊道:“石池斋也还有些名望,为何把一个不通的认做才女。这等看将起来,眼力实不如老兄了。”田又玄叹口气道:“自古名人好题诗,英雄多困苦。虚名在前,真才落后,此天道反覆之数。”白随时又道:“明日小弟领命,把临莺说做凌春,哄那石池斋上淮去了,你我财从何来?”田又玄道:“兄饮三大杯,小弟说与你听。”
白随时连吃过三大杯。田又玄道:“小弟之文才诗学,系兄所素知,自不必说。有扬州梅老先生,官居翰苑久矣,知我是个才子,要请我教他公子。不意石池斋这个畜生,就谋了此馆。
每年三百两雪花纹银,节礼在外,还有二十两聘仪。如今聘仪被石池斋收了。若老兄撮弄他上淮,这馆小弟抵了,馆金与兄三七分,岂非是宗大财。”白随时听了满心欢喜道:“这等说,老兄该吃三十杯。老兄之财,更多似小弟。”田又玄道:“三十杯小弟吃不得,也与兄三七分吧。”白随时道:“这个成不得。小弟不敢如此贪杯,宁可舍命奉陪几杯吧。”二人一头说,一头筛酒,各吃了五六杯。白随时又道:“适才老兄所言,有冒名顶替之意。又无关书,一时认识出来,却如何处置?”田又玄道:“关书小弟已曾见过。竟去赴馆,只要言语相对,东家怎好问先生要关书看。”白随时大笑连声道:“妙!”二人立定计策,欢心畅饮,直到一更时分。田又玄临行嘱道:“明日之事在心。”白随时道:“谨领大教。”二人别过。白随时又道:“闻得铁兄尚羁旅在扬,未回徐州,只柏老兄还要相遇。”
田又玄道:“若他在扬,益发妙了。”二人方别。正是:浪施巧计同儿戏,小视奇才作等闲。
却说石生在船上不知白随时受田又玄之嘱。到了次日早起,见天色晴明,正是淮行的顺风。
遂叫艄公备了酒饭,封起药金,一面令柏儿来请白随时。
不一时,白随时带着家人,背了药箱,柏儿引轿到船前。白随时下了轿,一直上船,与石生礼毕茶罢。柏儿从书箱中取出一书,放在案上。白随时把石生脉细细一看,道:“先生这个病源,因闷郁而起,心膈不宽,虽然脉气沉细,却无大病。”叫家人取上药箱,撮了两剂宽中益气汤,用福圆作引。撮罢,就要告辞。石生道:“久仰青囊秘学,未得识颜。今日贱恙得叨妙剂。舟底不堪便饭,望宽坐少叙。”白随时道:“先生才名动世,一觏台光,实出望外,况又在此叨扰。”说罢,柏儿收起书本,摆上酒肴,二人饮了一巡。石生道:“兄翁尊号,却不曾请教。”白随时道:“小弟贱字随时。”石生道:“可是素与田又玄相知吗?”白随时道:“曾有一面,不甚相知。”石生也不在意,又饮了数巡,石生欲言又止。白随时知他为那事儿,不好启齿。故作问道:“先生行色匆匆,却因何往?”石生道:“要往淮安访一舍表亲。”白随时故道:“令亲住居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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