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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铁。
当长芦城头的最后一线霞光被暮鼓声碾碎时,校军场的夯土地骤然绽开十几簇火莲,跃动的火舌舐破仲夏粘稠的夜色,将四周林立的旌旗熔成流淌的金箔。
烤羊的油脂滴落在炭堆上,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里,铁锈与肉香被夜风混杂在一起,痴缠不休。
篝火堆旁,效节军卒们染血的甲胄并未褪去,与葛布短打的青壮们勾肩坐在一起喝酒说笑,如同亲兄弟一般。
忽有陶碗叩地的脆响刺破喧闹。
一个独眼军卒用匕首的刀柄敲打豁口粗陶,黧黑面庞随火光忽明忽暗,很快有人应和,继而又有隆隆鼓声响起。
城楼戍卫的岗哨听到战鼓声,赶忙探出半身,老远便望见校军场方向飘摇的火星子直往夜幕里钻,也看到装着烤肉的担子正被挑上城墙,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给戍卫兄弟加餐!”
沈烈略带沙哑的嗓音穿透肉香,夏鲁奇的甲胄摩擦声紧随其后,在两人身后的伙夫所挑的担子上,数只烤羊焦褐的表皮在月光下泛着蜜色,油脂正顺着柳条担子滴落,在石阶上烫出细小的油星,黏稠肉香与铁锈腥气则在夜风里绞作一团。
“兄弟们,今夜你们戍卫巡防,肉放开肚子吃,酒却限量,一人只有两碗,待明日换防再畅饮…”
“将军放心,我等吃肉便好,绝不敢贪杯!”
城防守卫归陆道岩的贪狼营负责,今晚城墙上是毛璋领值。
毛璋见是沈烈亲自来送肉,赶忙扶箭垛起身,肩甲下洇血的麻布在青灰城砖拖出暗褐轨迹,恰似他昨夜砍断蕃客颈间时喷溅出来的血。
最初,毛璋有些想法,以为新县令会好拿捏,以为自己能成为另一个杜延平,实际却发现自己想多了,根本没有这个可能性。
故而,他不再有幻想,眼底只剩下驯服的阴火,因为他终究明白,在新县令淬火的权柄前,唯有战功才是叩开青云的投名状。
“毛璋,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多谢将军体怀,末将只是受些皮外伤,不妨事!”
“那就好!”
沈烈倒了一碗酒递给他,笑问:“能喝酒吗?”
对于毛璋,沈烈从最初就是以利用的心态待之。
这也正常,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连什么脾性都不了解,怎么可能谈信任,尤其像毛璋这种靠杀人讨生活的人,都是狼性蛇心,一旦看错了,极易被反咬一口。
这就像后世的职场之道。
老板的嘴里可以讲情怀,员工也可以把这种情怀视作情分,但实质上在老板的眼里,员工只有能用与不能用的区别,其他都是扯淡。
沈烈始终秉持这种观点,如果可用便会留在身边,哪怕是狼心狗肺,也要把这种“恶”用到极致,至于毫无用处的人,那就是废物,留着一个废物在身边,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将军,莫说一碗,便是几坛也能饮下!”
毛璋畅快地喝了一碗酒,接过第二碗时,敬向沈烈和夏鲁奇:“今夜只有两碗酒,末将只能用最后这碗酒同时敬二位将军。”
“那好,来,干了!”
三只粗陶碗凌空相碰时,撞出清冽酒花。
沈烈执碗的拇指下意识摩挲着碗沿旧裂痕,将带着凉意的沧酒饮尽,呼出一口体内集聚的酒气。夏鲁奇铁护颈下的喉结随着吞咽剧烈滚动,残酒顺着下巴滴在锁子甲上,泛起冷铁特有的幽蓝。
毛璋待两位上峰喝完,才将碗沿送到嘴边,仰头时露出颈侧蜈蚣状刀疤,酒液滑过凸起的喉结,在火把映照下泛着濒死鱼鳃般的暗红。
刘知远一直跟在沈烈身后,赶忙将一根烤羊腿递给毛璋,随后将沾满油光的手放到嘴边舔上几口,喉头随着吞咽上下滑动,油光发亮的嘴唇也无意识翕动着。
“接着!”
大块羊腿肉划开凝滞的空气,少年扑接的姿态惊起夜风,毛璋看着刘知远狼吞虎咽时鼓动的腮帮子,大笑起来。
从沈烈登上城墙,毛璋便看到瘦小的刘知远紧随其后,也就猜出这小子应该跟了沈烈。
昨晚以为他活不成了,没想到竟能活下来,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小子确实是福分。
“毛璋,破军营校尉的锐骑又多了三十几匹马,差一个锐骑都头。”
“将军?”
当沈烈说出“锐骑都头”时,毛璋的另一只手猛然攥住箭垛的青砖,铁护碗刮蹭的石粉簌簌落进城墙缝隙。
“天明去找冯校尉,夏副使也会跟陆校尉说,出一份调令。”
毛璋握着酒碗的手抖了一下,碗底的残酒顿时荡开涟漪,摇碎了碗底浅浅的月色。
“谢将军再造之恩,末将至死不忘!”
“你应得的,也是副使的举荐,要谢就谢他吧…”
毛璋可用,沈烈就会用,会给他一个机会,另外冯晖比陆道岩心狠,把毛璋放到冯晖手底下更稳托。
走下城墙时,沈烈回头朝上望了一眼。
他知道自己正将淬毒的匕首递给饿狼,但他也明白,在这血肉铺就的登云梯上,哪个是好人?命运的纺车看似转动的平淡无奇,实则从来都是将所有人的心肝纺成染血的丝线,织成带血的网。
想到此处,脑中突然闪现一个画面,非常清晰,那是一个雪夜,是在魏州牙城下时的场景。
“三郎,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到魏州城,没有奉命杀魏博牙军,此刻会在做什么?又会在何处?”
那个画面是记忆,后面很血腥,是亲身经历,却又不是,之前分得很清楚,但现在越来越分不清了,好像就是自己杀了那些老弱妇孺,每一刀都是那么真实,所谓的分清只是欺骗自己的谎话。
“不知道,或许在军营睡觉,又或许…”
夏鲁奇笑了一下,拍了拍身上的盔甲:“可能已经死了吧?反正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种假设确实说不出答案。
谁能看透命运?
谁都不能,只能跟着命运的齿轮旋转。
当初血战牙城,应该只是命运齿轮的又一次咬合,而这个咬合造就了今时今日的路,或许命运就该如此。
或许,不是这样。
可能是因为沈烈的死而复生,让大家都命运齿轮发生了改变,一个个从平平无奇的小卒变成了领兵之将。
或许应该就是这样,夏鲁奇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