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神坛跌落【1 / 1】

2011年3月15日的京北火车站，穹顶下悬浮着方便面与消毒水混杂的气味。姜雨薇把浅蓝色医用口罩往上拉了拉，金属鼻夹压得颧骨生疼。身上burberry经典款风衣被安检通道的风吹得翻飞。这是她刚出道时拍某部民国鬼片杀青宴后，她在新光天地专柜咬牙买下的战利品——当时专柜小姐说：&34;这款风衣全京北城只有三件。&34;

&34;请出示车票和身份证。&34;安检员的声音从口罩后闷闷地传来。

姜雨薇低头翻找挎包，一缕长发从棒球帽檐滑落。她突然僵住——包里的化妆镜反射出电子屏上的娱乐新闻：

柔美洗发水紧急撤换代言人

星辉传媒宣布终止与姜姓艺人合作。

画面里她去年拍的广告正被工人用铲刀从巨幅广告牌上剥落。

&34;学姐。&34;

这个声音让她的指甲在挎包皮革上刮出白痕。转身时，周慕白正倚在&34;和谐号&34;宣传立牌旁，手里诺基亚n97的蓝色背光映着他下巴上未刮净的胡茬。他今天穿了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左胸口袋还别着北影的校徽——和苏然当年别的位置一模一样。

&34;周师弟&34;她嗓子发紧，像含着一口隔夜的龙井。两年前那个雨天，周慕白就是用这台相机，在《影视圈》杂志的拍摄现场抓拍到她睫毛沾水的特写，那张照片后来成了艺考班的教材范例。

周慕白从牛仔裤后袋掏出的索尼记忆卡上还沾着体温。姜雨薇接过时，指尖碰到他虎口处未愈的伤口——新月形的，像是被什么金属物件硌出来的。

&34;苏然电脑主板烧了，数据恢复公司抢救出来的。&34;他声音压得极低，&34;全是你的视频。&34;

卡片标签已经泛黄翘边：&34;雨薇试镜《春闺梦》-20094&34;。记忆突然闪回——那天的试镜间空调坏了，她穿着碎花裙在聚光灯下汗湿后背，念到&34;等闲变却故人心&34;这句台词时，听见后排传来&34;咔&34;的快门声。后来苏然承认，他翘了军训匍匐训练，翻墙溜进片场时迷彩服上还沾着操场的人工草屑。

&34;这个。&34;周慕白又从相机包夹层抽出一张蓝色磁卡车票，边缘有些卷曲，&34;t145次，软卧。苏伯母托我带给你。&34;

票面&34;京北-临江&34;的铅字下方，印着2011年3月15日这个被雨水晕开的日期。姜雨薇突然想起大二那年，苏然总爱把各种票根夹在《当代电影》杂志的跨页里——北影标放的电影票、人艺话剧的入场券、甚至西直门地铁站的单程票。他说这叫&34;胶片时代的浪漫&34;，比数码相册更有实感。

&34;伯母让我转告&34;周慕白突然挺直腰背，左手无意识地贴在裤缝上，这个姿势让他的声音突然带上那种文工团特有的圆润腔调：&34;&39;告诉薇薇，年轻人谈恋爱没有对错。只是&39;&34;

广播突然炸响：&34;t145次列车开始检票，请旅客到3号检票口&34;机械女声淹没了后半句话。姜雨薇低头，发现车票右下角不知何时洇开一滴水渍，正好溶化了车厢号码的最后一个数字。

&34;还有件事。&34;周慕白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从内袋掏出黄铜钥匙。钥匙齿痕在候车厅顶灯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尾端挂着个微型胶片盒——是真正能打开的那种，市面上早已绝版的老式135胶卷盒。

&34;紫荆花园8栋1601。&34;他转动钥匙圈，胶片盒&34;咔嗒&34;弹开，露出里面泛黄的话剧票根，&34;苏然去年十二月在临江买的现房，装修全是你喜欢的风格。&34;

票根上《仲夏夜之梦》的印刷字已有些模糊，日期却仍清晰：2008年10月12日。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苏然穿着定制西服出现在实验剧场，剪裁精良的布料包裹着他特有的挺拔身姿。散场时灯光亮起，姜雨薇才注意到他袖口若隐若现的铂金纽扣苏然穿着借来的西装，散场后他们在后海吹风，她笑他紧张得把&34;赫米娅&34;念成了&34;赫米拉&34;，少年通红的耳尖在路灯下像半透明的琥珀。

&34;他说&34;周慕白突然卡壳，喉结滚动两下，&34;等你的《幸福食堂》在央视播完，要带你去吃老巷口那家&34;

&34;杨记牛肉面。&34;姜雨薇接话，舌尖泛起记忆里的醇厚汤香。去年冬天视频通话时，苏然举着手机在毛坯房里转圈，背景音是电钻的轰鸣。他指着厨房位置说这里要装德国进口的嵌入式烤箱，&34;学姐拍戏回来晚，得吃现烤的面包才养胃&34;，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补充：&34;当然，牛肉面我也会学着做。&34;

广播第二次催促检票。周慕白突然抓住她的行李箱拉杆，这个动作让他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的烫伤——是暗房显影药水留下的痕迹。

&34;最近别看新浪娱乐。&34;他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没动，&34;苏伯伯昨天去了广电，星辉、光传媒今早都收到通知&34;喉结又滚动一下，&34;你代言的柔美洗发水，今早六点就换成林菲菲了。&34;

姜雨薇把钥匙攥进掌心。金属棱角硌进掌纹，疼痛沿着生命线一路攀爬。

软卧包厢里，姜雨薇用指甲撬开记忆卡的保护盖。老款索尼相机读取时发出嗡嗡声，像是某种垂死昆虫的振翅。屏幕亮起的蓝光里，穿着碎花裙的自己在试镜间转圈，裙摆扬起时露出膝盖上未愈的淤青——那是前天试镜武打戏时摔的。

&34;action!&34;画外音突然响起。镜头剧烈摇晃，接着是苏然压低的嗓音：&34;学姐真该演《红楼梦》里的晴雯&34;背景里场记板&34;咔&34;地合上，日期显示2009年4月17日。那天她落选后躲在洗手间哭，不知道苏然一直守在女厕外的消防通道，直到保洁阿姨把他当变态举报。

手机在风衣口袋震动。锁屏显示父亲姜明远的短信：「薇薇，到站联系司机小张，黑色帕萨特在b2出口」。

她几乎能看见父亲发短信的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诺基亚8800上轻盈跳动，羊脂玉手串随着动作在腕骨间滑动。背景是临江书院满墙的徽宣，空气里有陈年墨锭与檀香混融的气息。

那年北影三试放榜，父亲在书院举办雅集，端着汝窑天青釉茶盏对满座宾客说：&34;小女有幸得窥艺术门径。&34;却在送客时悄悄塞给她一张金卡：&34;我闺女这张脸，要做就做最耀眼的那颗星。&34;

翻开收件箱，最后一条苏然的短信停在2011年2月14日22:17：「薇薇，临江新开了家港式甜品店，他们家的双皮奶」后面跟着个手打的微笑符号。

当时她正在片场拍夜戏，等看到回复时已是凌晨三点。现在她盯着那个冒号加右括号的符号，突然想起大二表演课上，苏然总爱在剧本边缘画这种笑脸，把悲剧台词都标注得像是喜剧。

窗外，京北站的镁光灯渐次熄灭。铁轨开始震颤时，相机突然传出年轻自己的惊呼：&34;苏然！你干嘛偷拍&34;接着是镜头跌落的闷响，画面定格在试镜间斑驳的天花板。音频却没断——三年前的春风穿过消防通道的破窗，送来少年清朗的笑：&34;学姐，你头发上有海棠花。&34;

姜雨薇猛地合上相机。包厢顶灯在金属外壳上投下一道游移的光痕，像极了去年苏然带她去北河看的海平线——那天他们裹着同一条毯子等日出，他指着天边突然出现的金线说：&34;看，那是光在逃逸。&34;

现在，这缕逃逸的光正随着列车加速，被吞没在京北郊外的夜色里。姜雨薇把记忆卡贴在心口，那里有根肋骨在隐隐作痛——是去年拍《悬崖》时摔断的，当时苏然连夜从外地赶回，翻墙进医院陪护时惊动了值班护士，小护士举着扫把要报警，他急得语无伦次：“我、我是姜小姐的男朋友！真的！您看她手机里给我的备注是&39;小苏同学&39;&34;说着手忙脚乱地翻出两人的聊天记录，结果不小心点开了姜雨薇发的那条&34;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跟道具组的王师傅私奔了&34;的语音，整个走廊顿时爆发出哄笑。护士憋着笑说：&34;姜小姐的男朋友是吧？那你知道她最喜欢吃我们医院哪个窗口的夜宵吗？&34;苏然顿时卡壳，最后被罚给整个护士站买了三个月的话梅糖才被放进去。

车窗外，最后一座信号塔的红灯闪烁三下，彻底消失在华北平原的雾霭中。

姜雨薇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曾几何时，她离开京北总是前呼后拥，助理提着行李，经纪人打着电话安排接机，粉丝举着灯牌在站台等候。如今只剩她一个人，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蜷缩在软卧包厢的角落里。

列车驶过郊区最后一片灯火，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她下意识摸向颈间，那里原本戴着苏然送她的项链，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的痕迹。手机屏幕亮起，是某娱乐公众号的推送：《从当红花旦到无人问津，揭秘姜雨薇跌落神坛的48小时》。她苦笑着关掉屏幕，窗外飞驰而过的黑暗中，偶尔闪过一两户农家的灯火，像是散落的星辰。

曾几何时，京北的霓虹为她而亮，各大品牌的秀场前排永远留着她的位置。现在这座城市正在将她遗忘，就像退潮时带走一粒沙。列车广播报出下一个站名，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十年来第一次以失败者的身份离开京北，没有通告，没有合约，没有期待。

铁轨的震动传来规律的节奏，像是时间无情的脚步声。姜雨薇闭上眼睛，任由列车将她带离这座承载了太多梦想与伤痛的城市。在黑暗的车厢里，没人看见昔日光鲜耀眼的女明星狼狈逃离的模样，就像没人会在意一颗陨落的星星最终坠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