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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送走刘芬芳以后,杜湘东出了趟远门。

他对单位编造的理由是“姨病危甥速归”,所长批得很痛快,就连他妈到底有没有姐妹都并未深究。揣着假条回办公室,他本想找老吴交代几句,可是老吴不在,大概溜到哪儿去闲逛了,要不又在偷着喝酒。杜湘东只好在工作日志上留了个言,然后拎起行李准备动身。还没出门,电话响了。这两年看守所的通信条件有所改善,各部门都装了座机,不用大喇叭喊人了。杜湘东拿起听筒,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刑警同学。听到那个略显傲慢又略显疲惫的声音,杜湘东却并不感到意外,好像早料到同学会唱上这么一出似的。

同学劈头就问:“杜湘东,你还在北京呀?”

杜湘东就笑了,告诉同学:“正准备出门。”

“去大同?”

“对。”

同学“哼”了一声,仿佛也早料到了杜湘东要唱哪一出,接着道:“幸亏这个电话打得及时……我只问一句,你非得去吗?”

杜湘东继续笑道:“假都开好了,也不能浪费呀。”

同学又“哼”一声:“你要不是这个脾气,咱们当初也不会较劲。那行,就看在较过劲的分儿上,我索性再为你犯一回忌。你到了地方,先去找个人,这人办案子也是老手,以前查一起跨省抢劫案的时候,我跟他共过事儿。”

说着强令杜湘东拿出纸笔,记录要找的人的地址电话。杜湘东听完,先诧异了一下:“怎么就是个交管局收发室的接待员?”在警察的序列里,这种身份简直比看守所管教还不如。同学解释,其实此人过去也是刑警,只不过前两年“摊上点儿事”,就被冷处理了,“再说你又不是领了钦命出京暗访,难道还得给你找俩特警当跟班儿吗?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总之有个地头蛇带着,要比一个人瞎跑乱撞强得多”。

同学气呼呼的,充满了不耐烦。但听着他夹枪带棒的贬损,杜湘东心里却是一暖。有时越是关系别扭的人,反而越比朋友懂得自己。带着对刑警同学的感念,以及对那位并不存在的姨的内疚,他在郊县的车站上了火车。车厢里人满为患,充斥着霉味儿、屁味儿和烧鸡味儿,颠簸了半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凌晨才抵达大同。杜湘东几乎一夜没睡,但也不敢歇脚,立刻去给同学介绍的人打电话。和所有单位的传达室一样,那里值班的也是一个老头儿。而此地人虽然也说北方话,口音却含混不清,说不明白就反问:“咋?”

人家“咋”,他也“咋”,好容易讲清来意,老头儿说他要找的人还没上班,让他等着。杜湘东便再三强调自己就在火车站的钟楼下,然后撂下背包,盘腿一坐。这一坐,困劲儿便泛滥上来,令人支撑不住,不知不觉迷糊了一觉。睡也睡不踏实,如同被吊在了钟摆上,一会儿滑到亮的地方,一会儿滑到暗的地方。他能够清晰地听见候车厅里有人大喊大叫,大概是丢了东西;断断续续地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才是逃犯,正在慌不择路地躲避追捕。将这两种意象拼在一处,却又衍生出了新的意象——那是小时候听过的一个笑话,讲的是一个捕快押着犯了事的和尚去见官,路上和尚跑了,临走前还把捕快剃了个光头。捕快醒来,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摸摸行李,棍棒牒文都在,那么和尚呢?一摸脑袋,原来和尚在这里。可他又想:既然和尚在,“我”又去哪儿了?

哦,原来“我”就是和尚。捕快想。

这得是个多笨的捕快啊。警察杜湘东想。

最后,他居然是被这个念头给笑醒的。睁开眼,心下若有所失,几乎下意识地想摸一摸自己的头。再仰望头顶的大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一点,要等的人却还没有出现,杜湘东就急躁起来。难道同学托付的人并不靠谱?正在嘬牙花子,面前就晃出一个人来,长得瘦而高,红脸驼背,一身警服脏兮兮的,好像一只蹦跶在土里的大虾米。大虾米般的警察不紧不慢地与杜湘东核对身份,然后绽开了一个热情的笑容,脸像干旱的土地咔然开裂:“北京同志,您不用到得那么早,坐下午那趟车也是一样的。”

杜湘东按捺不住愠怒:“你们几点上班?”

大虾米般的警察坦然地回答:“他们八点,我不固定。”

说完就带杜湘东去吃饭,吃的是一种名叫“栲栳栳”的面食:将莜面盘成细密的卷儿,放在笼屉上蒸熟,再佐以三四种汤料蘸着吃。从早上就水米没打牙,杜湘东已经饿坏了,狼吞虎咽地送下去几笼。然后他略喘几口气,催着赶紧动身。

大虾米般的警察问:“去哪儿?”

杜湘东说:“当然是镇上。我看过地图,那里离城里还有二百多公里……”

大虾米般的警察又问:“到镇上干吗?”

杜湘东差点儿又急了:“我手里有个汇款单,汇款地址是……”

大虾米般的警察打断他:“你要找个刘春粟对吧?这我知道,另一个北京同志已经讲过了。既然有汇款单,就得先到邮局核查一下,不过你以为乡下的邮局说查就给你查?你有介绍信吗?你有搜查证吗?现在基层办案也讲规范,或者说,只要人家嫌麻烦,就可以拿这些规范把你挡回去。所以这事还得在城里办。”

“那就办呀。”杜湘东说。

“你还真急。”大虾米般的警察又是一笑。

杜湘东坚持付账,大虾米般的警察也不推辞,片刻领他出了饭铺,前往市中心的邮电局。坐在出租车上看着街景,杜湘东总结出了这座城市的两个特征:其一是几乎没有树,大街上光秃秃的,袒露着赤裸的地面;其二是洗澡的地方多,大小澡堂遥相呼应,掩藏着赤裸的男女。不多时进了邮电局,径直去办事大厅后面的办公室,由大虾米般的警察出面和一个干部交涉。双方明显认识,口音都像舌头底下压了个鸡蛋,只有一个“咋”说得清晰而嘹亮。啧啧有声半晌,干部虽然面露难色,但还是给镇邮电所打了个电话,请那边的办事员协助“处理一下”。在电话里,镇上的邮政人员表示,底单倒是有,查也能查,只不过查起来颇费时间。杜湘东他们只好等着,大虾米般的警察便熟门熟路地沏茶倒水,和干部聊天扯淡。耗了一会儿,他又转头问杜湘东,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要不要找个洗澡的地方搓一搓去。

干部也附和:“是呀,越往下面效率越低,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回音。”

杜湘东坚决地说:“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洗澡的。”

这种态度几乎是故意做给大虾米般的警察看的。后者只好又让干部给镇邮电所打电话,再次敦促,以示郑重。杜湘东几乎能想象那个倒霉的办事员叫苦不迭的模样,但却又怀疑人家压根儿没理他们这茬儿。就这样,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有余,电话总算响了。抢在邮政干部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之前,杜湘东一把抓过电话。

果然是镇邮电所的办事员:“找着了,还真有个刘春粟。”

杜湘东心头一亮,问:“身份证显示是哪里人?”

办事员说:“河南新乡。”

杜湘东又问:“这个刘春粟长什么样,是不是大高个儿,有棱有角的?”

办事员苦笑道:“您这就为难我了,我是管寄信的,又不是管相面的。自从私营老板到我们这里开了煤矿,来汇款的矿工特别多,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记清楚。”

“你确定他是矿工?”

“我们这地方鸟不拉屎,除了矿上,哪还有别处招工。”

“煤矿离镇上远吗?”

“说远也不远,望山跑死马,而且不通车。”

杜湘东不厌其烦,接着打听煤矿的基本情况,诸如老板是谁、雇了多少人和作息时间等。办事员的耐心终于被耗尽,大概又有人过来办事,浮皮潦草地搪塞两句,“咣”的一声就挂了电话。带着几分踌躇满志的神色,杜湘东转过头来,把大虾米般的警察拉到屋外。他宣布立刻动身,前往矿上,而对方如果嫌远嫌累,那就大可不必跟他同行了。反正帮他找到这条线索,也算履行了同学所托。

大虾米般的警察却又笑了:“北京同志,你怎么去?”

“当然是坐长途车……到了镇上再想办法,找不到车就走着去。”

“真有劲头。那么到了矿上,你又打算怎么办?”

这就让杜湘东含糊了。如果前往的是国营煤矿,他可以像当初在六机厂一样联系保卫科,再对矿上的工人展开排查,但私营煤矿却是另一套架构,在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中,下面的人只对老板负责,跟他这种“吃官儿饭的”并不在同一条战线。又早就听说开矿的人常和“黑道儿”有瓜葛,万一有了摩擦,他可没有三言两语唬住对方的把握。

于是他只好说:“走一步算一步。”

大虾米般的警察挤了挤眼:“走一步算一步,那就是没计划。咱们都是当警察的,你的水平肯定比我高,应该知道行动之前最怕没计划。你着急我理解,但万一出了差池,事情办得成办不成另说,要是让你这个北京同志面临危险,我们地方上的可担不起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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