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隐提示您:看后求收藏(迦南小说网https://www.jnweishang.cc),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们黄昏时才由北海回来,到家后心神一直不安,我写了一封信给剑尘道:
剑尘:你想吧!一只孤零的疲雁,忽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古城中,停在枝枯叶落的梧桐树上,四境是辽阔得找不到边际,没有人烟,没有村落,你想这孤雁将如何的忍受这凄凉!但是剑尘:你要知道,如果它是永远永远被造物所弃,让它孤栖的僵死在这广漠的荒郊,也倒有了结果;然而就是这一点希望它都得不到!结果它被一个旅人,捉下来放在檀木雕成的鸟笼里了。那是旅人的善意,它本当感激,从此忠忠实实的作个依人小鸟,不也就完了吗?无奈它天生成的不羁之性,况且心创难平’因之它几次想悄悄的逃避,到底又放不下待它忠诚的旅人’而且前途也太孤凄了。唉!从此它将彷徨歧路,它将自己焚毁自己。
剑尘!这只孤雁真值得可怜呢!聪明的剑弟!我不敢再在你面前装英雄了,我实在是一个平庸的人,我有人所应有的情感,我一样的易被人感动,不过我们遇见太晚了,只这一点便足铸成我们终身的大憾!我们将永远辗转于这大憾之下,直到我们的末日来临……
四月十四日 今天到公事房去,表面上虽然是作了不少的事,可是心神仿佛野马般放开四蹄,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时时想到黯淡无光的前途————荆棘遍径的前途,以后是迈一步险一步,这可怎么好呢!我想 到凄迷的时候,手里的笔落在纸上,墨汁污湿了稿纸,在这黑团当中,我似乎看见魔鬼在狞笑,我不禁气塞咽喉,浩然长叹,同事们都惊奇的向我注视,我被他们冷严的眼光所恐慑,才慢慢的镇静了。
下午回家,觉得心灰意懒、四肢疲弱,放下蚊帐悄悄的睡了,但是那里睡得着,只觉思绪万端,如怒潮如白浪,不止息的搅扰着,中夜才蒙眬睡去。
四月十五日 恹恹心情仿佛一只困鹤,低头悄立于芭蕉荫下,无力展翅便连头也懒得抬起来,唉!病又乘隙来侵,怎样好!?今天公事房又不能去,只静静的睡着,有时掀开幔帐,看看云天过雁,此心便波掀浪涌。
下午剑尘打电话来,我告诉他我病了,他很焦急立刻跑来看我。
今夜是极美丽的星夜,天上没有一朵浮云,碧澄澄的天空上,满缀着钻石般的繁星,温风徐徐的吹拂着,我披上夹衣,同剑尘在白色茶花丛前的长椅子上坐了,我无力的倚在椅背上默默注视着远处的柳梢————那是轻盈柔软的柳条,依依于合欢树间,四境幽寂,除了星群的流盼,时时发出闪电似的光华外,大地是偃息于暗影中了。
寂静中我听见自己心弦的颤动,同时我也听见剑尘心弦的幽音了。我们在沉默中过了许久,剑尘银钟般爽朗的声音,忽然冲破了寂静,他说:
“菁!我告诉你一件可笑的消息……那文学教授在打你的主意呢?”
“这本是我早已预料到的笑话……但是你从那里听来?”我向剑尘追问。
剑尘微微笑了笑,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又过了许久,他又说道:“你知道除他以外还有人也作此想呢?”
这确是我所未之前闻的事,不觉惊奇的问道:“真的吗?……谁?请你赶快告诉我吧!”剑尘低了头道;“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去吧!”我有些焦急了:“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在……”剑尘不等我说完,他忽然向天长叹————这实在是很明显的暗示,我的心抖颤了,我不愿意再往下问,于是我们又沉默了。
剑尘走后我兀自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直到夜露浸湿了我的衣裳才回到屋里睡下。
四月十六日 今天扶病到公事房作了一上午的工,回家来,已经神疲力倦,正打算睡下休息,忽然张妈拿进一封信来,看是剑尘的笔迹,我手发抖,我心发颤,忙忙拆看道:
菁姊:昨夜在你家小园里的谈话,我知道你是想不到的————当时我还有许多话。但是我怕你怪我唐突,所以不敢说。不过菁姊!隐瞒又有什么用呢,求你还是让我说了吧!我明明知道,我所希望于你的……无论如何是办不到,但我自己也不晓得,何以我会发生这类愿望————等于幻想的愿望。
菁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的是什么?先是同情于你,后是可怜你,最后是————这句话我不该说,不过不说也是事实。菁!你原谅我吧!————最后我是爱你!唉!菁!我明明知道自己是幻想,但我也不能不让你知道,即使现在不说,我以后也得设法使你知道。
其实你过去的残痕,我知道得很清楚,别人可以作这种幻想,按理说,我怎么也不该有这些幻想————而且幻想能成事实的,从来所未有过。然而菁!我告诉你,幻想虽然是幻想,但是你无论如何是不能阻止我的心幕上印上你的印象呵!这种 的幻想我也不敢奢望它能成为事实,菁!我们就走到这里为止吧!不过我最后还要告诉你,菁姊:你的印象已经很深很深的印在我的心幕上了。这也许是我们生命史上一点痕迹吧!
唉!真是罪孽————剑尘终于赤裸裸的向我表白了,我今后将怎样处置呢?剑尘呵!我对不起你,我将终身对你负疚!
我的眼泪湿透了信笺,我的心将碎于惨酷的命运的铁拳下,我伏在床上,我默默的祷告了。但是那里有神的回声呢!
四月十七日 夜像死般的寂静,便连风吹树叶的声音也不容易听见。只有暗影里的饥鼠,在啮啃木头,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来。我倦倚在窗前的藤榻上————我的心伤正在暴烈呢。唉!可怜由战场上逃归的败兵哟!我的心弦正奏着激烈的战曲,然而我已经没有勇气,没有力量了。最后我将成为敌人的俘虏!
唉!我真浅薄!我真值得咒诅!我永远不能赶出心头的矛盾的激战!
现在更糟了,不知什么时候,连一些掩饰能力也失却了。今晚在淡淡的星光下,我一切无隐的向他流露了。我迷惘得忘了现实,我只憬憧在美妙的背景里,我眼里只有洁白的花;热烈的情感————如美丽的火焰似的情感,笼照了整个的宇宙,温柔舒适迷醉。但是我发现了我的罪恶,我不应当爱他,也不配承受他的爱,我的心是残伤的,而他的呢————正是一朵才绽蕊的玫瑰,我不应当抓住他,但是放弃了他吧,然而天知道这是万分不自然的,我也曾几次想解脱,有时他的信来,我故意迟些回信,打算由我的冷淡而使他灰心,可是我又无时无刻的不希望他的信来,每次从街上回家,头一件就是注意到书桌上的信,如果桌上是空的,我便不自觉的失望,心神懊丧得万事都没心作,必等到他的信来了 我才能恢复原状。唉!这是多少可怕的迷恋呵!
这几天我的精神苦痛极了,我常恨我自己不彻底,我一面觉得世间的一切可咒诅,一面又对于一切留恋着,有时觉得人间万事都可以拿游戏的态度来对付,然而到了自己身上,什么事都变成十分严重了,唉!这心情真太复杂了。因此我的喜怒无常,哀愁瞬变,比那湖面上的天气,变得还快,但是心情虽然是如此,为了生活,整天仍是扎挣于车尘蹄迹之中。未免太可怜了!
四月十八日 人真太神秘了,最聪明也就是最糊涂,比如一个人对于某一件事情已经看到结局了,但是没有走完这条路,他总不肯止步的,我早已推测到剑尘和我的恋爱是不能成功的,按理我就不应当再往前走。可是事实上又不是这样,我觉得心灵中有一种不可抗的力,时时支配着我,在心波平定的时候,还有自制的能力,不过微风过处,又吹起一池波浪!
今天我决心————打定主意到此以后不再给剑尘写信,纵使有必须写信的时候,我也再不说一句感情话,慢慢的使他冷下去……但是太可耻了,今午接到剑尘的信后,我又不能自禁的给他写了信。自然这也许是因为剑尘的信太有力了,他说:
敬爱的菁姊!我看见你昨天的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信中的每一个字,都似利锥般,在我心头狂刺,我看到第三遍时我不禁流下泪来。
菁姊!我只知道你是一只飘零的孤雁,所以不愿意我来同情你,爱护你————你的意思是我们俩的境遇差太远了,其实你错了,菁姊!你真错了……唉!我不忍说……可怜我也只是一个落魄的旅人呵!我走遍了郊野,我爬尽了山峦,然而我依旧 是孑然一身,我到如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伴侣,不幸你再弃我不顾,叫我怎样惨凄呢?
我也很清楚你的心————你确是茹忍着苦辛呢,但是我也不敢有非分的希望,我只求你让我将我一腔热烈的同情,贡献于你的面前,你收纳了吧!
唉!我流出了怯弱的眼泪还有什么?!现在我顾不得许多了,暂且骗骗他和我自己吧!说来真够伤心了。
今夜我依然给剑尘写了回信,而且是一封情辞绮丽的信,封上信时,我觉得羞惭,我恨我自己呢!
四月十九日 今天我到学校去,恰好遇见星痕,她紧锁着双眉,泪光盈盈的对我说:“整天这样,失了知觉似的混着,真不知如何是了?”我默然无言,我本想劝她看开点。可是这话我觉得碍口,我们不是只有应酬而无真情的朋友,我不能对她说那不关痛痒的安慰话,她的身世和心情我很清楚,我不能安慰她,正如同我不能安慰我自己是一样的情形;所以当时我只有叹气,后来我将要走的时候,我咽了咸涩的眼泪说道:“星痕想法子自己骗骗自己吧!”她瞧了我一下,眼圈红了,拿起粉笔盒子,低着头到课堂去了。我直看着她伶仃的瘦影,转过夹道,我才黯然的回家去了。
今天家里真寂静,姑妈也出去了,我独自坐在书房里翻了几页书,心头觉得闷闷的,便信步到后院的小花园里看看。只见葡萄架已经搭好了,嫩绿的葡萄在温风里摆动,丁香桃杏都已开残了,满地残红碎紫,使人不忍细看,我正在替花悲伤的时候,忽然间一阵风过,又吹落了不少丁香花朵,洒在白色的衣襟上。我将它兜起来,都倒在金鱼缸里,那些金鱼都受了一惊,蓦然沉到缸底去,后来看见没别的动静,才又慢慢 的浮上来,摆动着它那美丽的金色尾巴,在花下游来游去。
我觉得有些倦了,回到屋里,姑妈也已经回来了。
四月二十日 昨夜作了一个怪梦,梦见我独自一个人,不知怎么跑到乱山错杂的荒野去,而且天又是十分阴沉昏暗,我站在十字路口,四境沉寂,没有人,连飞鸟也都绝迹。我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忽听见远远有哀乐的声音————还有人唱着进葬的挽歌,远远的有许多人向这边走来,恍惚有人告诉我,他们是替元哥送葬的。我听了这话,果真相信是这么回事,心里一阵凄酸。我望着那些人哭了。正在万分凄楚的时候,忽见我死去的朋友伊文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叹道:“走吧!跟我们一同走吧!这种世界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而且你又是这样孤寒?……”我听了真伤心,想道:“果然!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还是同他走吧。”我正要迈步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拦阻我道:“走不得,你还有多少事呢?”我踌躇了,伊文似乎鄙视我的抛不下,他冷笑着推了我一下,叹道:“早呢!早呢!你的梦醒!”我被他一推冷不防摔了一跤,便惊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梦。为了这奇怪的梦,我怅惘了大半夜,我恨我自己愚钝,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大解脱呢!
我的梦虽然奇怪,但是细想起来,也并非无因,可怜我平日就是在生和死的矛盾中生活着。
近来的心情,似乎有点异样,比较从前更复杂,从前只是一味的诅咒人生,感觉得四境的冷寂,但是我还很镇定,如同冻成坚冰的湖水,永远不起波浪。近来呢!似乎坚冰已经解冻了,心底的残灰又重新燃烧起来————那里来的燃料,天呵!我知道————然而这不过是毁灭自己的结果呵!
不幸我又跑到歧路上来了,前面是乱山丛杂,后面是虎吼狼号,我不能停在十字路口,然而我也找不到我应走的道路!这真太可怜了,自 己几次踏践着自己的足迹,恨不得扯碎宇宙的一切,使之都化归乌有,不然我是将要死于矛盾的生活中,万劫不回呵!
四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星期日,比较清闲,天气又特别好,太阳照在翡翠色的葡萄叶上,光芒四射,杜鹃鸟在海棠花荫,不住哀啼,风是温馨得使人沉醉。我起床后,随便擦了脸,覆额的短发飘拂在肩上也无心梳整,只呆呆倚着门槛出神。
这些日子,我实在变了一个人,我的心由冷漠而温暖,现在又由温暖而沸腾了。唉!灵的火焰,灼灼的烧着了,怎么好,我有些沉醉了。好像喝了毒酒后的沉醉,我竟失却自制的能力。
午饭后剑尘来看我,我们坐在丁香花下的椅子上,这时小园中的一切,都似浴后美女,娇慵无言,便是鸟儿也似乎有了些春困,蜷伏在叶底,四境阒寂,我们就在这阒寂中,迷醉了,剑尘从丁香树上摘下一小丛丁香花来,插在我的衣襟上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听了这句话心里禁不住一阵悲惘,想到人生数十年,除了衰老病死,得意的时期真太短促了;况且像我这样的身世,自己打碎了青春的梦,便连那短促的得意也失却了,这时我的心抖颤着,我不禁流下泪来!剑尘很诧异地望着,他自然不明白,我这突如其来的悲感;他握住我的手,安慰我道;“纫菁!不要伤心吧!以前的一切都算是昨天死了,现在我们好好的快乐,好好的生活吧!”我只点点头,我不愿多说什么,尤其在剑尘面前,我不忍深说什么,因为我深明白他是十分热烈的希望我因他而振作,我也希望我能从他那里得到刹那的迷醉,使我灰色的生命,偶尔也放些光芒。这时我的心弦颤动了,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色,一张温柔的绮丽的情网展开了,我如同初恋的少女,迷醉于爱的醇浆里,我无力的倚在剑尘的怀里;他好像是牧羊人,骄傲而得意的抚摩着这只驯羊。
我听见剑尘的心弦的颤动,它弹出神秘的音调,他轻轻的说道:“纫菁!我从你那里认识了生的伟大和美丽,所以设使我离开你,我便失却生的意义了。”
我蓦然受了良心的责谴,我错了,我不应当故设陷阱使他探溺呵!我陡然抬起头,我离开他温暖的怀抱,我抱住梨花的树干,我呜咽了!
剑尘如同堕在五里雾中,他莫明其妙的望着我,最后他叹着气将我送到房里……直到深夜他才走了。
四月二十三日 今天早晨我到公事房的时候,在路上遇见许多马队和背着明亮刺刀的步兵和警察,压定五辆木头的囚车奔天桥去。路上的行人,如一窝蜂般跟在后面看热闹,来往的车马都停顿了,我的车便在一家干果店的门前停着。那些马队前面,还有一队兵士,吹着喇叭,那音调特别的刺耳动心,我真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简直是含着杀伐和绝望愁惨的意味,使我不自主的鼻酸泪溢。兵队过去了一半,那五辆囚车陆续着来了,每一辆囚车上有四五个武装警察,绑定一个犯人,在犯人后面背上插着一根白纸旗子,上面写着抢匪一名李小六,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容焦黄样子很和平,并不是我平日所想象的强盗————满脸横肉凶眉怒眼的那样可怕。又一辆囚车上是一个灰色脸的病夫模样的人,此外还有两辆囚车被人拥挤得看不清,最后一辆囚车上是绑着一个穿军装的人,他把头藏在大衣领里,看不清楚,听路上的人议论,那是一个军官呢!不知犯了什么罪……囚车的左右前后都是骑马的兵队密密层层跟着,唯恐发生什么意外,其实人到了这个时候,四面都是罗网,那里还扎挣抵抗呢?
这一大队过去了,我又坐上车子到公事房去。在车上不住想这些囚人就要离开世界,不知他们在这一刹那是咒诅世界呢?还是留恋世界?是忏悔呢?还是怨恨?我很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窥察他们的心,但是我 看不出他们有特别的表示,还很平常的,也许他们是真活够了,死在他们也许认为是快乐的归宿,我虽这么想,而我不敢深信我的话是对的。目为我自己的体验,死,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除非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忽然出其不意的死了。那也许没有什么苦痛。否则预备去死的那一段时间,又是多么难忍的苦痛和失望呵!
我的思想乱极了,在公事房里办着公,依然魂不守舍,一直惦记着早晨那一出人间的惨剧,我真觉得烦闷,为什么人总是那样自私呢!这几个被枪决的囚犯,是为了他们的自私而作出杀人放火的事情,现在大家又为了大家的安逸、自私————而枪决了他们,这世界上都是些褊狭的人类吗?唉!我为了这个要咒诅世界的人类了。
四月二十五日 现在是将近暮春的天气了。我起得很早,七点钟的时候已经到书局去了,在城门洞里我遇见一个奇异的老人,头发须眉都白得像一把银丝,被温风吹得四散飘扬,一张发红光的圆胖脸十分精神,手里拿着四五十份报纸向着走路的人叫道:“卖报呵,卖报!”接着就唱起朱买臣的《马前泼水》来了。我的车子从他面前走过,看见他含笑高唱我不禁怔着了,觉得这真是一个奇异的老人,虽然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还是这么有兴趣,同时我不免伤悼自己人世虽然只有二三十年,已经被苦难消磨得毫无生趣了。为了这意外遇见的老人,又使我怅然终日。
下午致一来看我,他近来意兴也很萧条,我们谈些不关紧要的话,大家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我忽然想到星痕。我要问致一他们的近况,但我很明白,这就是使致一很难过的原因,我何忍再去撩拨他,后来致一对我发了半天牢骚,他说他觉得烦闷觉得苦恼,他觉得近来内心和外形的不妥协,往往外面越冷静心里越沸腾,这一颗心好像海洋中的孤舟一刻不能安定……他说着凄然了,我也无法安慰他,只有陪他垂泪,后 来致一看见我桌子底下放着一瓶玫瑰酒,他拿来打开接连喝了两茶杯,那神气凄楚极了,我不忍看下去,夺过酒杯来藏到别处去了。但致一已经醉了,他伏在椅背悄悄的垂泪,我将他扶在沙发上睡下,我掩了门回到卧房里,心神也十分不快,不免把那瓶里的余酒一气喝完,昏昏有些想睡,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了,致一还睡着没有醒,我把他叫起来,让他喝了两杯浓茶似乎好些了,又坐了些时,就走了。
四月二十七日 昨夜睡的很不安稳,头半夜一直作着可怕的梦,后半夜又失眠了,睁着眼看月亮,先是清光照在我的墙壁上,后来渐渐移到窗子上,最后看不见月光。天已经快亮了,疏星在灰蓝的天空闪烁着,远远的公鸡唱晓了,不久老仆人起来扫院子,宿鸟也都起来,站在枝头吱吱的叫唤。而我呢,还是白睁着眼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头部觉得将要暴裂似的痛。
今天公事房又去不了,只得打电话去请假,下午接到剑尘的信,他说:
菁姊,我告诉你一件很悲惨的事情,前天我由你家里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可是还有一个人坐在我的书房等我————他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他见我对我说:“姓史的祖父快死了,希望我明天去看看他,他家里贫寒,实在很可怜。”我想姓史的也是我朋友的兄弟————虽是我的朋友已经死了,但是看见他兄弟这样的境遇,自然应当去看看他。
昨天早晨我由东四牌楼乘电车,到了那条街找了许多时候,才找到他的那条胡同,真狭窄极了,况且他又是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一家七八人只住一间破房子,他的祖父又正病着,一家大大小小都围在那老人的床前,等候医生呢。那位姓史的 正在院子里,一张破桌上抄书呢————因为他家现在就靠他抄书得几个钱过活,这情景真够悲惨了。我见了他几乎落下泪来。
他见了我脸上的颜色更惨淡了,他低声告诉我说,他祖父的病恐怕没有什么指望了,若是早晚发生了意外,钱是一个也没有着落呢!他说着眼圈红了,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当时我摸摸衣袋,通身只剩一块多钱,我就把那钱塞在他手里,说道:“我今天手边没带什么钱,这一点先送给你零用吧,以后我再替你打算一点。”他接了钱,对我谢了又叹道:“当年祖父也曾作过总督,谁想到下场是这样凄凉呢!”我听了这话真是更难过了。忙忙告别走了。到家以后心里一直发闷,想到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可惜自己又没有能力,遇见这种事情只有难过一阵子算了,唉,菁姊,世界难道永远这样黯淡吗?……
我看完剑尘的信,心里更是烦上加烦,恨不得立刻死了,便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我也懒得写回信,没有吃晚饭我又睡了。
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心情依然不好,早晨看报,知道智水被枪决了。我更禁不住伤心,智水我认识他很久了,我很相信他是一个有志趣有作为的青年,但是他的结果是这样悲惨,怎样不叫人愤恨呢?唉!什么叫做正义,什么叫做人道,谁又是英雄,谁又是反叛,反正是自私的结果呵!那一个倒霉便作了枪下之囚;走运呢,叛徒立刻又成了伟人了,唉!上帝呵!望你发个慈悲把宇宙毁灭了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