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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愤恨了一阵,又想到智水身后的可怜了,他的妻也是我的朋友,今年才二十三四岁吧,他最大的儿子也只有六岁,小的一个还未满周岁呢。智水这一死,这一家寡妇孤儿又将何以聊生,我想到这里真不知怎 样才好,什么事也作不下去,吃完午饭,我就跑到智水家里去看他的夫人……唉,天呵!这是一种什么世界呢?太阳失了往日的光色,风发出悲怒的呼声,我才迈进他们家的门槛时,我的眼泪便泻下来了,我的两腿有千斤重,简直抬不起来了!我的心忐忑的跳着,他的夫人满身缟素,伏在灵桌上哀哀的哭,我一把掣住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放声痛哭!最伤心是他的六岁的儿不住声叫道:“爹爹呵!我要爹爹!”我将他抱在怀里,他的热泪都滴在我的手背上,唉!我的心真仿佛碎了,这那里是人间呢,简直森罗地狱也不过如是吧!
我到晚上才回家,深夜时我又找到智水送我的一本书————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的纪念品,那里知道这本书真成了我毕生纪念智水的唯一纪念物了!我看了这本书不免又想到人事太无凭了!
一夜有没好生睡。可怜的菁!呵!一重重的刺激,接二连三的向我侵袭,怯弱的心又怎么担负得起。唉!
五月六日 连日心情不好,身体也失却康健,终日卧床昏睡,日记也间断了五六天,在病里剑尘时常来看我,他的热情使我暂时忘了形体上的苦痛,但是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受了更深的谴责。
今天早晨他敲着我的房门的时候,我为了他那惯熟的声音,我流泪了,我转过脸去,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他轻轻开了门进来,见我睡着,他就悄悄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等到咽下泪液拭干了泪痕,才装作初醒的样子。睁眼向他点头招呼,他走到我的床前,看了我半天,他叹了一口气道:“纫菁!今天你的脸色更憔悴了,神情更黯淡了,唉!……难道我真不能安慰你吗!”我听了这话,不禁眼圈又红了,我转过头去。
四境现出可怕的死寂,我装作睡着了,听见剑尘轻轻的离开我的屋子,他叹着气出了房门,我知道他走了,我才敢呜咽的哭……唉!天 呵!这真是太惨酷的刑罚呢,我那里是不需要安慰的,剑尘以赤心来爱护我安慰我,我那能拒绝,但是天已诏示我悲凉的前途了,我那敢任情,当热情如怒火在我心里焚烧的时候,我自己替自己浇下一桶冷水,我自己用剑扎伤我自己,我喝自己的鲜血!唉!这一切一切只有我自己明白……可怜我已是这样压制自己了,而结果剑尘还是受了我的影响,他现在的态度完全变了,从前他是很积极的,似乎不大明白悲哀的意义,然而自从认识了我,他感到人间的缺陷,他觉得自己的不幸,他前几天的信里有一段话说:“菁姊!我近来也常常感到烦闷,所有的朋友,只看到我的表面,他们都认为我是乐观的人……其实我内心的苦痛是说不胜说呵!不过除了你没有懂得我的人罢了……”唉!剑尘太不幸了!我辞不得拉人下水的嫌疑……最使我惭愧的是一面要想追求生命的火花,一面自己又来扑灭它,这是多么矛盾的思想呵!
五月八日 今天已经起来了。下午星痕、致一、剑尘都来看我,并邀我到公园散散心,我答应了他们,吃完点心以后,我们便到公园去,这时已经是暮春天气,满地落红,残英碎瓣,因风飘零,真是春色阑珊花事了啊!我不免又想到人间花草太匆匆,不知不觉又是悲从中来,唉!真太脆弱了哟!可怜的灵魂!我自己慢慢的叹息着,但是星痕已看出我的神色来,她不由的也叹了一声,这时我们已来到荷池畔,致一露着有意撩拨的神气,对我道:“呵,纫菁!你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剑尘听了这话,笑道:“得咧!得咧!你几时也学会了这一套!”致一明白剑尘不愿意他惹我们难过,想到刚才所说的话,也不免有些后悔,因此东拉西扯的说些笑话,剑尘也是拿腔作势的谈了些作人的大道理。他们这样傀儡似的扮演,惹得我们又可笑又伤心,星痕不时拿眼瞟着我,我们的心灵正交通着呢,所以当两个人四目相对时,那一种无名的凄酸都冲上心来,眼泪打湿了眼睫毛。
我们在河畔坐了许久,才离开它,经过那条最热闹的马路到后门去。那时我们看见马路两旁坐了许多的人,当我们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人们的眼光似乎都在我们身上激射,星痕悄悄说:“纫菁!你信吗?……也许有人正在羡慕我们是青春的骄子,幸福的宠儿呢。”我道:“这是可能的,而且我们也并不希望他们了解,是不是?”致一和剑尘听了这话,都说:“你们也真是太神经过敏了。”我们不禁也笑了!
我回来以后记了今日的日记,也就睡了。
五月十日 这几天的生活已比较安定,每日按时到公事房去办公,下午没事的时候,不是找朋友谈谈,就是看些新出版的文学书,一切都很平淡的过去。
下午剑尘来看我,我们谈得很痛快,他说:“纫菁!我们真是弱者,你想吧!现在的这种社会,我们自然对它表示不满,按理我们应当打破这个社会的组织,而创造一个新的,比较差强人意的才是,但是我们仔细的想一想,我们整日的咒诅现实社会,可是同时我们还是容纳这个现社会,甘心生活于现社会之中,这不是弱者是什么?……”剑尘这一段话很使我受感动,我从来不大相信我是弱者,因为我的思想,是对一切反抗过;不过事实呢,我是屈服于一切。从前,我曾作着理想生活的梦,我要找一个极了解我而极同情于我的人,在一个极美丽的乡村里过一种消闲单纯的生活……最初是因为找不到同调毁灭了我理想的一半,现在以至于将来,假使有了这么同调的人,我又顾虑别人的不了解,或者更加以种种恶意的猜疑,卑鄙的毁谤,最后还是去不成。我太没出息了。为什么我要受环境的支配呢?!……不过我相信只要是一个人,不论是天才,或是平庸,谁都不能从环境的镣铐下面逃亡的。……不过天才是时时感觉得那镣铐的压迫,时时想逃亡————时时作着逃亡的 梦,而平庸的人呢,他们渐渐的习惯了,不感觉镣铐是镣铐,最后他们与镣铐作了好朋友;天才与平庸之间,所差的不过这一点,要说逃出,谁也办不到,除非是死的时候。
五月十二日 这两天的心情又变了,实在最近一个月来,我虽然也常伤心,但是恍惚中还有一件东西,可以维系我————那就是剑尘纯挚的“爱”,但是现在,现在,我的梦又醒了,使我梦醒的原动力,与其说是受外面冷刻的讽刺的打击,不如说是我先天的根性是如此————我的根性是飘浮的云,又是流动的风,我时时飘浮,我时时流动,有时碰到山岫中,白云也可以暂时安定,有时吹到山谷里,风也可以暂时息止,但是这仅仅是暂时的,不久云依然要冲出山岫,风也仍旧要逃出山谷,恢复它的自由————我的灵魂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剑尘固定的“爱”怎能永远维系得住我?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一切都失了权威。
晚上作了一首诗:
晨风不住的吹,吹起灵海里的悲浪,我咒诅,咒诅这惨酷无情的剧场!个个粉饰自己,强为欢笑舞蹈于歌场。
不幸这幻梦,刹那便完,最后人类了解那刻骨的悲伤!吁!这时候呵!爱情的桂冠也遭了摧残!翼覆下的一切,从此都沉默无言!
只有我的咒诅,仍充溢于这惨酷的剧场!
我把这首诗寄给剑尘去了,但是当我将信放在信筒里的时候,又不免有一点后悔……我知道剑尘他虽然很同情我,一切都肯原谅我,而同时他也最关心我的言谈举动,他比我站的地方要牢固得多,他的见解是比较冷静而理智的,因此我这首诗对他更是一个大打击了。唉!我越想越后悔,只得打电话给剑尘,告诉他我那首诗是写着玩,请他看过之后 就烧了,或者根本就不用看吧!信差送到时就立刻烧了,但是他说他不能不看,最后他应许我无论如何,他不以这首诗介怀的。打完电话以后,我又不免可怜自己的不彻底。
今晚月色非常清明,我在院子里坐到夜深才去睡觉。
五月十五日 天气渐渐燠暖起来,热烈的太阳光,炙得窗前的藤叶,都软弱得低了头,人们呢也都是十分困倦的,扎挣着一直等到黄昏将近的时候,一切的生物才恢复了活泼的精神。
六点钟的时候,星痕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穿着一身缟素,衬着静穆淡白的面容,一种脱然冷淡的表情,使我震惊了。真的,我每次看见星痕,我的灵魂都得到一种特别的启示呢。
她放下手里的浅红芍药,向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吗?……”我点头道:“怎么样?你要我陪你到南郊去吗?”“真的。”星痕说完叹了一口气。我说:“好吧!我也觉得这几天太沉闷了,出去玩玩也许痛快些!”
不久我们到了南郊,这时的斜阳,温柔的照着一望无际的碧草。一阵阵的清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液,身体上一切的压迫都轻松了,这时候的灵魂也得了自由,不必为着身体的痛苦而撑持了。
我同星痕顺着一条土道来到坟园。那里有许多坟墓,有的是土堆起来的,坟头上已长了野草,有的上面新添了土,旁边有纸钱的残灰。有的建筑得很讲究,坟是用白石砌成的,坟前树着白色的石碑,碑上的字都糁着石青,颜色碧绿。星痕走到这座坟前叹了一口气,将鲜花放在石碑前,怔怔的静立着,我偷看她的脸,十分悲惨,一滴滴的眼泪直泻下来,流到坟前的土里去。我的心也正绞着酸辛的情绪,我不能安慰她,只有陪她落泪。
她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了,这时天色渐渐黑下来,郊外的地方, 人少坟多,再加着晚风吹过碧苇,发出凄凉肃杀的声音,使得我们不禁胆寒;只得忙忙找着我们的车子回来。
我约星痕到我家来玩玩,她似乎很难过的拒绝我,我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愿勉强她,我们的车子进了城时就分路了。
今晚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看北斗,寂静的小园中,时时听见蟋蟀的鸣声,不知不觉又惹动了我的愁绪,想到今天和星痕郊外悲楚的神情,胸头犹有余酸,我想着我和星痕两个人,真可以算是一对同命的可怜虫,这个世界除了我没有人了解她;除了她也没有人了解我,我们常常把自己粉饰得如同快乐之神,我们狂歌,我们笑谑,我们游戏人间,但是我们背了人便立刻揩着眼泪。有许多朋友对我说:“纫菁!你原来是这样活泼,而多情趣的人呵!但是在你作品里,我所认识的你,却和你正相反,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呢?……”我听了这话,常常只有一笑,因为我不愿意对不了解我的人解释我自己,而且这是我仅有一点虚伪的幸福,我只要作得到,我总把自己扮饰得比谁都高兴,比谁都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多骗得一个人羡慕我,我就比较多一分的幸福。假使有一个人,为了我的快乐而嫉妒我,我更感到幸福了。我最怕人们窥到我的心,用幸灾乐祸的卑鄙的眼光怜悯加之于我的时候,那比剐了我还要难过,因之我从来不愿向人诉苦,我永远装作快乐的面孔,对于伤心的事情,似乎都不足引起我的注意。————除非那一个伤心人能了解我,那末都等到欢筵散后,舞台闭幕的时候,我可以找到她,我们一同流泪,一同掬出心的创伤彼此抚摸。……无论如何!我总不肯向幸福的人的面前叹一口气,我总得装得我比他更幸福,我总得挫了他骄傲的气焰,我要看他如小羊般服服帖帖跟着我,直等到他向我恳求怜悯的时候,我才心满意足,用卑鄙不屑的冷笑报复他,使得他十分难堪后,我才丢下他扬长而去。
我记到这里,忽然想到星痕给了我一个绰号,她说:“纫菁!…… 你是一碗辣子鸡!”我现在觉得还不够,将来总有一天,我将变成最辛辣的红而多刺激性的辣椒糊呢!
五月十七日 可笑!我不是决心要作辣椒糊吗?我要人人见了我眼泪就辣出来,但是这只能希望于不了解我的人,可不足为知我者道呢!
在知我者的面前,我是失却一切造作的能力,这时我又成一只小羊了,需要她的温存和抚爱。
下午我同剑尘逛北海,我们站在全园最高的白塔上,风很狂放的向我吹,白雪变着各种形态,向我头顶飞过去。娇艳的晚霞,横卧在西方的天上,淡淡的眉月,在万绿隙中向人间窥探,远山发出紫色的光来,这时四境真美极了。我忘了现实,只憬憧于美丽的幻景中,我仿佛一个女王般的伟大而丰富。
不久暮色悄悄的包围了大地,灰色的天空,闪烁着万点繁星,夜渐渐的逼近人间,我们便离了白塔下山找我们的归路。
一路上明月眷恋的送着我,一直送我到了家,它犹是不肯舍去,在窗外一直看着,直到我入了神秘的梦境后。
五月二十日 人真是太懦弱————我更是弱懦中的更懦弱者————因之我今天又受了不可忍的打击,直到如今我的心还是流着受伤的血。
今天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在座的熟人很多,致一也是一个。饭后我们在院子里闲谈,致一忽向我报告说:“纫菁!你知道有人在说你的闲话吗?”我脆弱的心弦紧张了,紧张得将要绷断了,但是我还极力镇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冷笑道:“我早知道总有这些不相干的闲话……但是你是从那里听来的,他们又是怎么个说法呢?……”致一道:“自然我也知道那是不相干的话,但是人类浅薄的多……所以也很讨厌 呢……”“哦!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呢?你早点说罢!”我的心不住的跳,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致一笑道:“他们说你和剑尘发生恋爱……并且说你们快要结婚了。……其余还有些轻薄话,也不必说了,我听了都觉得可气。……”
我听了这话,虽是极力不去介意它,但是不能……我的眼圈红了,致一见我很难过的样子,他赶忙安慰我道:“我早已替你辩白过了……随他们说去吧!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人真太爱管闲事了。”我们正谈到这里,萍云他们走过来,我们只得不再谈下去了,我怔怔的坐着,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梗上来,我想人们这样议论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善意的议论。唉!现在我又成了众矢之的了!
我知道这个闲话,一定传得很久了,前天见着星痕她曾对我说:“纫菁!你要留意你的前途,现在人们都对你重视,完全是为了你能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如果你要是在人前现露了怯弱,便立刻要被人鄙视了。”当时我听了这话不明白所指,现在我才清楚了。唉!是的,我为了要得人们的重视,我只好永远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说!!
五月二十三日 今天我在巽姐的家里,见着美生,她还是从前那样的娇艳,流光催老了一切,但是没有损害她的分毫————那一双含情的俏眼,细而且长的翠眉,含着愉悦的笑容,呵!一切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样————她幸福的梦,也和七年前一样的沉酣,当然这不免使我嫉妒————不过嫉妒又何济于事!最后我只有恨天,为什么在所有的人群中,偏让我有点特别!唉!天,它给我的一双夜莺的眼,永远追求人们所忽略的夜之神秘,它给我的是琉璃球的头脑,我看透一切事实的背景,因此我无论在什么样的好环境里,我只感到不满足,我总是不断的追求,所以我的好梦比谁都容易醒。唉!而今呵!我造成我自己为一首哀艳的诗 歌,我造成我自己为一出悲剧中的主人。
我们今天谈得很有趣————本来今天这样的天气,槐花的清香,时时刺激人们麻痹的脑筋,合欢树开着鲜艳的红花,时时向人们诱惑————自然这是很合宜谈讲许多浪漫事迹的环境,最初是巽姐的一声长叹,引起美生一篇有趣的议论,她说:“巽姐!这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巽姐看着我凄然的一笑,我不由得对她说道:“只为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巽姐听了这话不禁也低吟起来,美生就借着这个心的空隙,直攻进来,说道:“巽姐!快一点找一个爱人吧!不要辜负了你的青春呵!”这句话又引起我一个特快的意想。我细细将巽姐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巽姐的确很美————身材窈窕如玉树临风,五官又非常清秀,真好像日光下的一朵玉簪花,但是最后找发现了一点缺陷,就是巽姐的脚,是缠过的,现在虽然放了,但仍然有包缠的痕迹,我不禁笑道:“巽姐!你如果是一双天足就十分美了!”巽姐摇头道:“还好我不是天足,不然岂不更可惜了吗!”美生听了这话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巽姐!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自苦如是,我看你和纫菁都应当找个结束!”美生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问道:“纫菁!……听说你和剑尘很好!……那么你们就赶快结婚罢!”巽姐听见美生的话,也回过头来看着我。唉!这时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凄酸!我想到世界上的人尽多,为什么能了解我的人,却这样少————简直少得等于零呢!美生和巽姐总算和我比较相处得久,而她们还是这样不清楚我,别人就更难说了,我一直含着泪默然无言,美生还是再三的要问我究竟,后来我忍着悲痛答道:“美生你放心吧!纵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而我也是除外的……我和剑尘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我愿意更深刻的生活下去,我不愿把一首美丽的神秘的诗歌而加以散文化……”美生点头道:“自然你也有你的道理,不过剑尘他未必也这样想吧!”这话真正的又是很利害的戳了我的心,我说:“唉!……如果剑尘也作此想,那么 缺陷的人间,至少也有一件美满的事情了!可是现在呢……我是无意中伤害了一个青年,我只想取得人心的热情,我却没有防备其他的事实……而且剑尘的环境又是个非结婚不可的……现在他是比从前憔悴了消瘦了,唉!美生我近来正为这些事情焦愁呢!……”美生想了一想道:“纫菁!……我有一句肺腑之言对你说,我想你一定能够采纳……我想你既是不能和剑尘结婚,你就应当疏远他些,不然将来的结果真不堪深想!”我听这话真是感激得流下泪来:“我何尝心里不是这样想呢,但是天呵!我的心是空落落呵!”巽姐见我哭了,她也陪着我落泪,后来我实在不能再支持了,我就辞了她们回家,到家后我又喝了半瓶葡萄酒,泪痕酒滴把一件白色的绸纱弄得斑斓不堪。……直到了苦酒在心里燃烧时,我无力的躺下了,天呵!真太残忍了哟!
五月二十五日 这两天心情坏极了,真好像是一所战场,在那里偃卧着惨白无血的死尸,满场都是殷黑色的血污,呵,多可怕的战场呵!……可怜这就是我的心哟!我不愿和剑尘结婚……我打算疏远他,但是真可羞呵!我一面替他介绍他的配偶,而我一面暗暗的揩着眼泪。我常常想:假使有一天剑尘和他的妻站在礼堂里行婚礼的时候,我心里的剑尘也就同时离开了我,这时我成了沙漠中的旅行者,而且是黄昏时唯一踯躅于沙漠中的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飞沙将我掩埋了,唉!这样的命运我又怎样抵抗得了呢……可怜我竟因此疲惫了!但是我还不能不拭干了眼泪写这封是泪是墨,不容易辨认的信,给剑尘。
我写道:
剑弟!……我已经撕碎了我们理想的幻影了,人间只有事实————这些事实自然要逐件的解决,那么你的婚姻也正是应 当即刻解决的一件事情。唉!剑弟!你父亲的银须,雪亮的在胸前飘拂着,母亲的双鬓,也似晨霜般的闪烁着,呵!他们老了!他们希望他们的爱子赶快成家,不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也就是他们劬劳抚育所换来的一点报酬,因此剑弟!千万不可违背他们的话,他们对于你的事情真够伤心了!我记得前夜,我在你家里吃饭,我同你妹妹坐在堂屋里说闲话,你的母亲,提起有人和你作媒的事情……你母亲为了你屡次的否认,她非常伤心,她叹着气对我说:“菁小姐,你不知道,我也老了,其实也管不了许多,不过我两个眼没有闭上,一口气没有断,我总不能不问他们的事,再说剑尘也已经二十五六了,也是该成家的时候了,那里承望他张家不要李家不行,将来不知要娶个什么样子的呢!……也许我看不见这个媳妇了……”唉!剑尘!她老人家的话,真使我听着伤心,当时我看了她老人家那种悲凄的样子,我真恨不得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我将对她忏悔……唉!剑尘!我真觉得我是你母亲的罪人,我真对不起她!所以你如果想使我的灵魂被赦免的话,你赶快顺从母亲的意思结婚罢!剑弟!你为了你一双年迈的父母,为了你可怜的菁姊!你在人间扮演一出喜剧罢!
你的菁姊
呵!多谢上帝,给了我绝大的勇气,叫我写了这封信,但信是发了出去,我呢!深深的感到人间的寂寞了……眼前除了一片广大无边的沙漠一无所有,唉!我禁不住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向她哀哀的低诉,似乎她的眼也凝着泪向我看着……呵!母亲!你如果有灵,你快些来接引你这可怜的女儿吧!
六月一日 我现在又感到心的空虚了,有时虽然剑尘的纯情依然使我沉醉,然而天呵!我不敢不自己打破这个幻影,因为我很明白,这终于是一个自骗的幻影呵!我想在这种可怕的情形下,只有设法忘了我自己,像一个喝毒酒的醉人————虽是洒醒的时候,要更感到空虚与冷漠————不过时间总可以减少一些呵!生命在我没有恩惠,只有仇怨呢!
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除非我是忍着心痛扮演一出又可悲又可怜的滑稽剧……然后使剑尘恨我,卑视我,从此我在他纯洁的心里,失掉从前的地位,因此也许可以增加我一些勇气!疏远他。
这两个月以来,我摒绝了一切无聊的酬应,我疏远了许多泛泛的朋友————我起初很想对自己的生命忠实些,换句话说就是平心静气的作人,然而现在,现在,一切都变动了,我才晓得我这样的人、就不能对我的生命忠实,我就不配平心静气的活下去,实在的,我是更深的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天给我安排的宿命。
我今天的心绪乱极了,我的心绞结着种种不能清理的情绪,我好像是一个失了方向的旅行者,独自站在满目黄沙的旷野,眼看着落日只剩了一些淡淡的余晖,而我还是找不到一个躲避风沙猛兽的地方,只有看着黑暗的大翅膀,从我头顶上盖下来,那时候我将如死尸般偃卧在沙漠上,我失却了一切反抗的力,只有任运命的尖刀在我身上狂刺,我的血便如鲜艳的桃花般,一点一滴的染了我的衣服,染了黄色的沙土,直到我的血流干,我的死尸成了白骨的时候,天虽有些亮了,然而我已经等不得了!
不过我也有一个愿望,我不敢向宿命求赦免,我不敢向人间求怜爱,我只愿把绞刑改成枪毙,使我早一些归来……呵!我常常幻想着一个可怕的将来————我耽延我的生命直到“老”找到我的时候,那我比现在更要难堪……现在我虽是遍体疮痍,然而我还能扮饰得自己如春之女神,我的力量尚足诱惑一般浅薄的人们,使他们追逐着我,向我唱出欢 乐歌调,虽然这只是使得人们听了肉麻的粗俗的歌调。然而形式上也比较得热闹些了……可是到了老来的时候,我连扮演的力量也没有,诱惑的力量也失去了,那么那些浅薄的人们也都远远的躲着我了,呵!到这个时候呵!不但心是寂寞得不能形容,身也将枯寂得如同到了鬼境,唉!这怎么能再忍受了呢?……这个可怕的幻影时时在我眼前涌现,使我心里觉得快死的必要……可是我生性更是脆弱得可怜,积极的自杀,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勇气的————而且我一想到自杀时那种的狞状,我的什么心都歇了,我还是让运命慢慢的消磨吧!总有一天生命的火灭了,我自然可以闭目安静的死去,并且我也算和星宿奋斗了一场,最后虽是失败,但可以无愧于心了。
呵!天!我现在是决定间接的自杀,我想尽能糟蹋我自己的方法,烟酒不是最伤身的吗?然而现在爱它,我要时时刻刻的亲近它,熬夜不是最伤身的吗?现在我每夜都要到歌舞场中,或者欢宴席上,消磨夜的时光,总之怎样能使我生命的火,快些熄灭,我便怎样去作。
六月三日 今天我又醉了,醉得失了知觉————
黄昏的时候,我到报馆去找致一、萍云,恰好遇见莫君和锡————这是我最近才认识的朋友,莫君是一个有孩子气的大人,他的相貌非常有趣————好像痴呆同时又是特别的深刻,最有趣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滑稽有趣,但是有时言浅意深,使人笑口才开,立刻又感到深心的打激,至于锡呢,平日我们谈话的机会不多,不过今天听萍云说他的过去————有诗意的哀艳的过去,因此帮助我对他不少的了解————他是一个深于情的伤心人呢!我们谈得很有趣,谈到前几天莫君请我们吃饭,我和萍云的酒,都不曾尽量,我对他说:“莫君!一个人是那样希望刹那的沉醉,而且忘掉暂时的痛苦,这种人是怎样的可怜,你为什么偏偏忍心不让他醉————连这一点微小的愿望都不许他满足呵!真使我永不能忘 记你的残忍……”莫君听了我的话,皱起那一双浓眉,细眯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呵!纫菁!何必呢!……下次一定请你痛饮如何。”锡说:“纫菁!我今天请你痛饮……你可以尽量好不好?”萍云没有等我答言就接着说道:“真的吗?……锡,我虔诚的恳求你一定履行你的约言,今天谁也不许阻止我们!让我们这些可怜人醉一醉吧!”锡说:“一定!一定!……不过也不要闹得太狼狈了呢!”萍云说:“管他呢!狼狈又怎样,我们反正是消磨精神,出卖灵魂的呵!……”锡似乎很脆弱,禁不起再深的打激似的。他低下头,默默的注视着地板。后来他又仰头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致一这时又坐在旁边微微的笑着“唉”了一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的?……要喝酒就走吧!时间不早了,恐怕巽姐和美生都已经去了呢!”我们被他的话所提醒,才都从牢愁的梦里醒来,如疯子般狂叫狂跑的来到大门口,坐下车子到长盛楼去。
我们到那里坐了一坐,美生和巽姐就来了,于是大家点菜,而我和萍云两个人的心却不在菜上,只预备如鲸鱼吞江海似的大喝一场,如果能够就此把世界吞下去了,也许人间的缺陷也同时消逝了!
不久伙计摆上冷荤碟子,跟着两瓶花雕也放在桌上,先是锡替我们每人斟了一杯,美生和巽姐还斯斯文文的没有端起杯子来,而我和萍云彼此高举玉杯,看着了叫一声“喝”,一杯酒便都干了,跟着又是第二杯,我们两人不过每人七八杯,已经把两斤花雕弄光了,萍云对着锡叫道:“快些来酒!锡今天晚上可不能再失信的……谁要不让我们喝够了,你瞧着,我们有本事把这桌子推翻了!”锡忙应道:“喝吧!喝吧!不用着急,有的是酒!”美生瞧了我们那近于疯狂拼酒的样子几乎吓呆了,在她的生命里只有温柔与甜蜜,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辛辣的味道,也没有看过这种悲惨的样子……她拉着巽姐的手说道:“这是为什么?唉!我看了真难过,你快叫她们不要喝吧!”巽姐摇头说:“她们 已经疯了,那里管得住呢……唉!来!让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好!巽姐你也许比我们幸福些,不过你能陪我们这一杯酒,我们要深深的感谢你呢!”美生的脸色都变了,她呆呆瞧着我们,锡也是陪着我们一杯一杯的吞下去,莫君只把紧酒壶说:“慢慢的!你们要喝酒可以的,何必这样拼呢?……呵!纫菁、萍云!————”我和萍云这时已经喝了二十几杯了,大约总有三四斤酒罢!菜一碗一碗的摆在桌上,谁也顾不得吃了!后来萍云对我叹道:“毒醉吧,菁!……至少可以忘去你一切的伤痕!……唉!什么梦都作过了,而什么梦也都已经醒了哟!”我听了萍云的话,好似听见半天空一声焦雷,把我从醉昏昏的世界里抓出来,摔在冰凌的深渊里,我感到刻骨的冷硬,我觉得非常的痛苦,我无力的倒在一张藤椅上,我辛酸的眼泪便从那一双紧闭的眼里流出来……我看见母亲惨淡的面靥了,我听见元哥长叹的声音了,一切过去的悲哀,又都一幕一幕重现眼前,而目前的一切现实,反倒模糊得如从重雾摸索前尘,只见一片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把我扶上汽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睡在自己的床上。……在我醒来时,我头涔涔的痛,我的口干得像要冒火,低头一看,出门时所穿的衣服也不曾脱,大襟上满了黄色和血色的斑点,大约是醉后吐的残痕,其中还有许多水点,大约是眼泪了,我为了自己这种狼狈的佯子,由不得又流出辛酸的沮来。……隐隐的看见窗上的星光,和在星光下树影的摇摆。呵!光那样幽碧而烂烁,影子呢是那样捉摸不定!夜之神哟!你显示着我可怜的心的象征呢!……我追寻着这幽光暗影下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入了梦。
六月五日 这两天以来,害了酒病,什么事都不能作,全身的骨节酸痛!动弹不得,心里呢,也是怅怅如同失了什么,唉!这是刹那沉醉后的报酬呵!
下午剑尘有电话来,我告诉他我病了,他似乎已经知我是因为拼酒而病的,当他用那种又似怨愤,又似怜惜的音调说道;“纫菁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什么说也再说不出来,我怔在电话边,如同失去了知觉,好久好久,才被电话那面“突突”的声音震醒了,我只说了一句“没有什么事了挂上吧!”……我也不等他的答复便挂上耳机,跑到屋里,不禁痛苦的哭起来。“唉!天,我何必那样糟蹋自己?!”……我也曾想过真是何必呢?无奈我无法忍耐这缓刑的长时间的难过,还不如我自己用力刺伤自己的心,也许痛苦可以减少一些。可是天下的事太复杂了,我所感受的也太复杂了,我现在好像困于 杂乱的网罗里,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逃出这可怕的环境。唉!只好让它去吧!不必求解脱也总有一天自然解脱的。
今天下午依然扮饰得如娇艳的玫瑰似的,去赴友人的盛筵。……反正不到那一天————手足僵硬得没有办法了,脸成了枯蜡脂粉也涂不上了,我总得打起精神来扮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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