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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雁【5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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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八日  美酒高歌,我又厌倦了,不但厌倦,我简直对于这一种生活发出诅咒的呼喊了,可怜我寂寞的心,更寂寞了!我的心弦,永远弹着孤独的单音,我静静的听,甚至整夜不睡静静的听————我希望万一能发见谐和我这单音的歌调。然而那有————这只是永永远远的幻想啊!我将永远弹和单音,直到我死去吗?然而我总不甘心,我还要奋勇的敲开人们的心门,我不信我永远是站在人们心门之外的。

我近来的行为,也许是更无羁了。我自己可是并不觉得,不过据剑尘说,我近来的态度大大的变了;他为了我这种不可捉摸的态度很伤心,他怀疑我对他有什么不满意,他畏惧将要从我心里失去从前的地位,他那种因疑虑而憔悴的精神,真使我难过!他有时很气愤我对他的不忠实,我也不愿意申辩,因为我怕申辩之后,更显然他的不了解 我。————我不是更要感到寂寞了吗?而且我故意疏远他的一片隐衷,他那里知道,他近来见了我总是露着怨愤的颜色。唉!可怜我也只有咬着牙忍受吧!

近来我的心是分外空虚,而我的思想却如乱麻般在心底交萦着,我的灵魂,它是多么狼狈啊!因此我现在的生活更不安定了。我好像一个渴极饿极的夜莺!我捉住玫瑰的枯瓣,用力的吮吸,我看见萤虫的绿光,我以为是深夜的露珠,我拼命的抓住……及至明白我的错误时,又将怎样失望呢!我,渴得几乎发了狂,心头的火焰看它高起来,一尺一尺的向上高去,最初看见我血淋淋的心被它烧干,渐渐成了灰,以后我的全身慢慢的都变成冰冷的灰了。唉!天啊!这是多么残忍的荼毒呢!

昨夜我几乎通夜没有安眠,我对着满天星斗卜我的未来的命运。我对着黑影问我未来的休咎。然而无效!它们永远是沉默着。冷淡的看着我!我愤恨极了!从床上跳了起来,把绿色的窗幔撕碎了;一片一片的飘在地上,然而一切仍然是那样冷淡————没有同情,这时我才明白我真正是世界上的孤独者,我禁不住发抖,我悄悄的倒在地下,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我是失了知觉。及至我醒来时,世界已经变了,夜早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明晃晃的阳光,射在我的身上,好惭愧我依然还扎挣于人间!

六月十日  我真没有方法使我自己安静,我甚至不敢一个人独坐在房里,因为我的心是太纷乱了,它好像一架风车一般不住的鼓荡着,我真是支持不了,我无“目的”的坐上车子到街上乱跑,当车夫拉起车把问我到那里去?我怔住了,只得胡乱答应道“上西单牌楼吧!”车夫如飞的跑了,不一刻就到了西单牌楼,我惘然的下了车,站在电车站旁,车夫以为我是等电车的,就说道:“您上那儿去,我再拉您去不好吗?”我摇摇头拒绝他了,他只好扫兴的走开了,我等他走远了,我又 跳上一部车子说:“到天桥去”,到了天桥,我又坐着车子回到家里,当走进我自己的房门的时候,我不禁掉下泪来,世界这样小,我跑了半天依然还在我的屋里!?而且我跑了半天,我怎么什么也没得到,依然是空虚的。……

下午睡在床上,仿佛失了知觉,直到太阳下了山,夜幔盖住了阳光,我才渐渐的醒来,我照着穿衣镜,慢慢的看见了我的形体,我漂泊的灵魂才又回到这可嫌憎的躯壳里来。

吃完晚饭的时候,姑妈问我今天一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瞪着眼注视着姑妈,我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姑妈见了这种样子,露出惊奇的眼光,向我脸上打量,我被这种探索的眼光所惊吓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我撒谎了,我说我去找巽姐玩去了……此刻不知为什么头很痛呢!自然这话可以把她们对付过去,不过姑妈很聪明,她好像知道我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她连忙应了一声,低下头吃饭不再看我,但是我觉得,她的眼还不时偷偷的瞟着我呢。

六月十二日  天呵!我耐不住了————暗愁的压迫使我失去了常态,这时我想从这个压迫底下逃亡,我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玩,素日我最看不上的,那些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人,现在我似乎离不了他们,天天和他们厮缠着,于是看电影,吃馆子,一天天的接着这样鬼混下去,也许他们是故意的敷衍我,然而我现在不管这些,我总认为他们陪着我玩,是再好没有了。

现在我不愿意看见比较了解我的人,因为我正扮演着一出神出鬼没的滑稽戏文,我不愿谁用灵的光,来点破我所创造出来的愚迷,所以我好几天不见剑尘,他有时来看我,我也淡淡的不大同他说话。他自然是摸不清我的心,因此他恼怒了,也是冷淡的对待我,但我好像一点不觉得似的,好像这种冷淡是很自然的。

今天他来看我,一走进门我只冷冷点头让他坐下,他默默的望着窗外的天出神,我呢,低头看一本新买来的小说,大家都像有什么芥蒂似的,屋里的空气,和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紧张。然而我们是一直的沉默着,后来他站了起来,拿着帽子预备回去,他含着怒愤对我说:“纫菁!你也稍稍给我留一点余地。”他的话自然是指着我近来的态度了,不过他又那里知道我的苦衷呢?!当时本想分辩几句,然而再想想,一个人既然找不到能了解自己的人,而偏去向他解释,太没有意思了。因此我只淡然的苦笑,并不去理他,他自然更是含着愤恨,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他刚走,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下来,我把门用力的推上,“砰”的一声响,震醒我自己因伤愤所迷失的灵魂,四面一看,我才更清楚地认识了我自己,认识了我现在的地位呵!天!我太孤单了哟!

晚上我接到剑尘派专差送来的信,我的心忐忑不宁,我怕————那冷酷的讽刺,我把信拿到手里很久很久,我的心只是不停的抖颤。我不敢拆开来看,我睡在床上,我努力的镇定我的心,我好像立刻要绑赴法场的罪囚,我想象那将要来的荼毒。唉!我真恨不得把我的灵魂,赶快离开这个世界!

我睡的时间也许没有我觉得的那样长久,当我起来拆信时,我仿佛听见报时的钟声只打了九下,送信来的时候大约是八点四十分,可是天知道我恐惧战兢的心,好像经过一个可怕的长世纪呢!现在我把信拆开了,我往下一字一字的念了。他说:

菁姊:(请你恕我还是这样称呼你)

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我不愿意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鬼混,我更不愿意在虚伪欺骗里生活。如果是个极相得的朋友,只要他曾经有一次欺骗我,而被我知道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再 和他交识,我情愿没有朋友,一个人永远孤独,我不愿勉强敷衍面子。

我的为人虽然没有一点长处,虽然只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人;自然我不配得到社会任何人的赏识与了解。不过倘使有人要能以国士相许的时候,我也很能忠诚的为这人服务,无奈这都等于梦想,从来就没遇到这一种幸运!

我自己也许没有确定的见解,然而是非恩怨我是懂得的,只要别人不以虚伪相加,我也绝不会以虚伪待人;否则耍耍手段我也不见得不会。

我平常虽然很理智,但同时我也有热烈的感情,我也是很易受刺激的,所以当我看见你和别人亲近,而把我置之脑后的时候,我就如同受了极剧烈的弹伤,我当时的气愤和灰心,我自己真也形容不出,大约我那苍白的面色,和失望的神情,你也不至于没有见吧?!纫菁!你难道真这样忍心吗?

唉!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得太利害了!但是我真想不到你的变化,更是不可捉摸的呵!纫菁!最后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前途,好好努力你的事业……酣歌宴舞,固然可得到刹那的快乐,但是你要想到欢宴有散的时候,舞台也有闭幕的时候呵!再见吧!菁姊!

剑尘

这封信是看完了,当时我心情的剧变,比夏天的云的变化还要厉害,我一时觉得伤心,一时又觉得气愤,一时又觉得委曲,一时又觉得世界上的人太浅薄了,我有些鄙视他们,这种多料的毒剑,刺伤我的心,我看着那一滴一滴的鲜血,由胸前流了下来,那血总有一天把我飘起来,送到天为我预备好的坟墓里去,那便是我的归宿。

六月十三日  昨夜睡不着,心里是满着绝望的凄调,在夜深人静的时期,我悄悄的坐了起来,天上有点薄薄的凉云,星宿在凉云后面静静的闪视,我跪在母亲的遗像前,虔诚的祈祷,我告诉母亲我坎坷的运命,但是母亲只含愁凝注着我,她再不肯用温柔的声音诏示我,那时我怎样需要安慰呵?我如同恶虎得不到食物般,由悲哀而变成狂愤,我用怒火燃浇着的眼光注视母亲的遗像,我要把我还给她,我再不愿意扎挣了!然而我忽见我母亲的眼里,似乎流出泪来,星光闪在玻璃框上,是那样静默幽深,我的愤火低下去了!我抱住我的头痛哭……最后我失了知觉……

今天早晨心口作痛,又犯了肝气病,然而我不愿意爱惜这无用的身体,现在我就希望它一天一天的破损,等到那一天成了灰,我的灵魂便解脱了!

下午想到回剑尘一封信,怎样的写法呢?他的信是那样的有刺……唉!可是同时我想到这种由愤恨而淡忘的情形,本来就是我的计划,现在第一步已经作到了,不是可以骄傲了吗!为什么倒因此而怨恨呢?唉!太愚蠢了哟!……可是剑尘的性情我是很清楚的,他有时可以作出出人意料的激烈行为,因此我这封回信更难写了!我只得暂时先缓和他紧张的心吧!唉!纫菁!一劫未平,一劫又起!然而这是天心呵!反抗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扶枕给剑尘写信————我的眼泪是一直不曾干过,我写道:

剑弟!

我病了!我心口痛,头晕,然而这都不算什么,可怜我的心是受了毒镖的射击!我的心是得了可怜的伤损!现在我是睡在床上给你写这封信。唉!剑尘!请为了我的苦难,特别的原谅我————冷静些听我凄楚的诉说:

剑弟,你说我近来态度变了,不错!真的变了!但是我所以变的原因,乃由于我的苦闷所迫成的,我怯弱。我没有伟大的扎挣力,我受不了苦闷的锤子的打击,我要想从那里逃亡————逃亡的唯一方法,就是毫不顾忌的浪漫,然而不幸!你是爱我太深了!你所希望于我的太大了!结果我的浪漫,就变成你最深刻的苦闷了。唉!剑弟!你对我的诚挚,我虽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千万一,我何敢亦何忍使你过分难堪!不过近来我的心境太坏了,因此我们每次见面,差不多都是不欢而散————我的心太郁抑了,我只有设法消遣,因此我对我自己的生命,开始不忠诚,我欺骗我自己……也许这要影响到对你的态度————你所说的欺骗了。

可是剑弟!我求的是刹那的遗忘我自己,我求的是暂时休息我苦楚的灵魂,那里知道,这又是铸成今日彼此苦痛的原因,当然是我对不起你!不过请你再认清我的身世————我是塞外的一只孤雁,我是被幸福摒弃的失望者,我不希望在人间有悠久的岁月,因此在这短促的生命里,我希冀热闹些,为的这日子比较容易混些,况且我也不愿任何人对于我沉迷太深,以致妨害他们将来的幸福,因此我不愿用愚笨的忠诚对待我的朋友,尤其是我认为好的朋友。

我自从觉悟到这一点,我变了我处世的态度,我要疯狂,我要浪漫,我要热闹我自己,同时我也要蹂躏我自己,总之越快收束越好!

剑弟!世界上对我最忠诚的是你,所以我最后希望你认我是你的亲姊妹————一个可怜飘泊的姊妹,你原谅她,你包容她吧!

你看见我和别人亲近,你自然要感到气闷,不过你看明白 我对别人的态度,更明白我的委曲的心事。呵!剑弟!我知道你绝不忍以鄙视的眼光对待我,以残酷冷笑讽刺我了!

唉!剑弟!各人都有前途,而我的前途呢,也许是有的,然而那只是孤单黯淡的前途呵!到倦鸟各归林的时候,我还是独自踯躅于荒郊。剑弟!像这样的人你又何忍过严的责备她呢!

剑弟!我不恨别的,我只恨命运太捉弄人了,我永生都是命运手中的泥;但是剑弟!你太不幸了,我对你将终生负疚,我只祷祝你将来有一快乐的家庭,好好的生活,那时候我或者可以免除一些罪孽。

剑弟!我现在是你阶前待罪的囚犯,我只求你大量的赦免我吧!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绝不是我的世界,总有一天我将由这个世界逃亡,我现在是更深一层的感到悲凉了,我不敢希冀任何人的温存了,我愿生命愈短促愈好,我实在不能忍受这残酷的折磨!剑弟!我虽然是你认为虚伪不堪的怪物,但是这封信我确是含着凄楚的眼泪写的,你相信否?我没有请求的权力,只愿将来我死后,能因为了这封可怜的信,你少恨我几分吧!!

纫菁

六月十六日  这两天的空气燥闷极了,太阳闪着灼炙的热光,人的体温抵抗不了外面的高热,感到十分的疲软,更加上我狼狈的心情,真是内外交攻,我简直没有扎挣的力量。下午美生邀我吃饭,我也拒绝了,往日我能够压抑住悲伤,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今天我觉得我失去了这种能力,我只感到心底的凄酸,我只看见我破裂的心房,不停 的流着血滴……整日昏沉的睡在床上,看着窗前的藤叶,在风中涌起碧浪————我便直觉到我孤独的,飘浮海心,无援的悲伤,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我只希望世界发生剧烈的变动,我或者可以在一切经常的束缚中逃出来,然而这只是些无益于事实的空想,造物主那肯轻易释放了他的罪囚呢!

晚上剑尘有电话来,他说他接到我的信了,他很难过,他要想即刻到我这里来谈一谈,我听了这话禁不住心酸落泪,我实在怕见他,我不愿使他看见我可羞的怯弱,我不愿使他看见我冷寂空虚的心,这时我是在追求生命的意义,但同时我是避免我所追求到的东西,我回答他今天时候太晚了,明天再谈吧,他怅叹的挂上了耳机,同时我的心感觉到不安和压迫!

六月十七日  今天剑尘绝早就来了,他憔悴的神色和微红的眼圈,很鲜明而剧烈的刺激我的神经,我全身不住的发抖,我怔怔的望着他,我连请他坐都忘记说了,他抬头望着我,也许他已看出我的狼狈,也许他正在后悔他对我过甚的责备,他挨近我的身旁,很温和的抚着我的肩说:“纫菁!不要难过吧……今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我听了这活,心里凄酸更克制不住,我不禁伏在他的怀里呜咽起来。他就势坐在我身旁的沙发上,颤声说道:“请你原谅我吧!你要知道我的心也够难堪了,这几天我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去作,你想吧,一件顶心爱的东西,忽然间不见了,我怎么不伤感,同时我又看见这个心爱的东西,为旁人所得,我怎能不怨愤,当然我不免要想到你忍心,而责备你了!……但是纫菁!你的苦楚我也很清楚,不过你这样放浪,就真能逃出苦闷的压迫吗?唉!你的身世本来是很凄凉了,但为什么自己还要找悲苦来受呢!我希望你不要只希图一时的癫狂,一时的兴趣而造成终生更深的痛苦!”

唉!剑尘的话何尝不对,但是他太理智了!他只能以平常的眼光,来定我的价值,他那里知道我的癫狂,有更深的意义呢!……这时我真想告诉他,我的心是怎样的需要他……然而我不敢!我用力压下我激荡的感情,我冷然的说道:“将来的痛苦怎么样,我现在没有余力去预料;我只望眼前稍微松动一些!……生命在我绝无可恋,也许因此可以很快的收束也难说……总之剑尘!你是认错了人,我们绝不是这世界上的好伴侣……如果你对我有伟大的同情,你只当我是你的姊姊!我希望你始终帮助我,但我不愿你爱我————因为我们的方向不同,既然宿命是如此,我们就应当早些分手……今天我极诚恳的求你……你快些找一合意的伴侣,把你纯洁完整的情爱贡献于她……到那时候,我敢担保我们的友谊更可以维持到永远……而且也使我飘泊无定的孤雁,有一个依傍的所在……剑尘你答应了我吧!你看!我是怎样的狼狈,你还忍心不赦免我吗?……“

剑尘怔怔的听着我哀婉的诉说,他的热泪溅到我的头发上了,很久很久他不能回答我的话,他只叹了一口气说:“呵!难道说这就是我们的收场!……”我不愿意再去挑动他的心,故作得意的神态说道:“剑尘!这样的收场不也很好吗?……我觉得天下的事情能留些有余不尽的缺陷,是最有意味的,我们好好保留着这一段美丽的而哀伤的印象吧!……”

我们谈到这里彼此的心情似乎都超脱些,我们已经跳出人间的羁绊,而游心于神秘之境了!这时我们不感到悲伤,也不感到欣悦,我们只感到飘洒和泰然。

六月二十日  唉!我真算得可怜……变把戏的人,是骗看把戏人的钱,他自己虽然知道这完全是假的,而看把戏的人却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发生欣悦,在这种欣悦中两方就都有了意义,但是假若变把戏 的人,变出把戏自己看,这其间是含着滑稽的悲哀,我不幸现在就是自己变把戏自己看,并且妄想从这里得些安慰。唉!太笨了哟,我在剑尘面前,幻想出种种超然的美丽的影子,我虽是想安慰他,其实我是更想安慰自己,昨天剑尘在我这里谈话,我说到许多奥妙美丽的生活,我强把灵和肉分开,我说我们的形迹虽然终久要隔离的,然而我们的心灵可以永远交绕,我说这话的态度非常真切,剑尘也许受了我的催眠,他也曾一度向这条路上追求,他说:“好吧!我们的关系仅此而止,我们了解了超然之爱……我们可以向一般的俗人骄傲了。”他虔信我的幻想的态度使我惊奇了,当时我也受了他的催眠,我狂喜得流出欣悦的泪来,然而天知道,这是太滑稽而可怜了!我送剑尘出去,我独自转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通明的月光,从淡雾里透出来,照着我伶仃的身影,夹竹桃的温香,一阵阵由风里吹过来,我如同喝了醇酒般,心身都感到疲软,我斜身坐在碧草地上,隐约看见草隙中的小虫跳动,忽然间我感到寂寞了,我觉到这种美丽的风景,是不宜孤独赏鉴,这时我们灵魂发出饥渴的呻吟,我急切的追求和协的音调……但是很快的,我就觉得这种的追求是永远无望的。

这时一阵夜风穿过藤幔,发出澎湃的叶浪声,同时我也听见我心海激潮的声音,呵!什么超然的美,我是需要捉住那美丽的一切,我用我的心眼捉住他们,然而同时我的手也想捉住他们,可是捉来捉去都是空的,因之我感到不满足,在这种心神恐慌的时候,我忽然看见藤幔背后,有一双洁白而柔嫩的手,我不问他是谁,我发狂似的跳了起来,将他牢牢的捉住,唉!这是怎样柔滑的!……不知那一个英雄的手呵!我将他这双手按着我剧烈跳动的心房,同时我希望他低声的叫我……温柔的叫我,但是我等待了许久,还是寂然,我不禁抬起头来看他。唉!怎么美丽的英雄不见了,再看我手里握住的是一朵白色的茶花,我羞愧,我悲愤,我咒诅这美丽诱人的幻影。我不敢再在这种神秘的境地逗 留了。我回到屋子里,有明亮刺人的灯光下,我逐件的再认尽现实的一切,唉!一切都是粗糙的,一切都是污浊的,我站在穿衣镜前,看见我那可憎的形体,我真不能再向她逼视,我如同遇见鬼似的,急忙跑开,我全身发冷,我如同发了疟疾似的,上下牙齿战战有声,我用夹被蒙上我的头,昏昏沉沉不知过了许多时候,才入了梦境。

六月二十三日  唉!天呵!这是真的吗?……这是想到的事情吗?星痕死了!今天早晨我到医院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失了知觉,我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那手是冰冷的,我由不得打了一个寒噤,就在这个时候,她喉间响了一声,两只眼珠便不动了,她怔怔的向上翻着的眼,好像在追求什么,我赶快放下她冰冷的手,我看她漆黑散乱的头发,我看她无血的口唇,我看她僵硬没有温气的尸体……然而我不信她是死了。死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一向藏在什么地方?它为什么忽然光临到她?呵!死!我知道了它的伟大,它是收束一切的英雄,它是人类最后的家,然而死是有一双黑色的大翼,当它覆盖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时,这个人便与生隔离了,然而是谁给它这一双黑翼呢……哦!我的思想杂乱极了!我站在星痕的尸旁一直想着这些问题,剑尘拭眼泪,致一顿脚痛哭,然而我没有一滴眼泪,我一点都不感觉到心酸,我只感到神秘,我只感到死时候的伟大!“真奇怪,她平常那样爱哭,今天则不哭了。”致一和剑尘悄悄在议论我!我听了这话也在想:“哭吧!人人都哭,我为什么不哭?”但是我无论怎样努力想哭,可是还没有眼泪,我也想我真有点奇怪,怎样平日心一酸,眼泪便如泻的流下来,今天却这样麻木呢?我真有些不好意思,我悄悄的躲开了,我坐上洋车回家,我的心神一直是麻木的,到了家里,我刚一走到院子里,我忽然间想起星痕素日的行动来了。我坐在书房里,只要听见急促的皮鞋声,就是她来了,我一定放下笔跑去欢迎她,有的时候我觉得在人生的道上跑得太疲 倦了,我就跑到她的面前求些安慰……难道说这一切从此便不会再有了吗?难道说她死了就更不能活了吗?难道说从此再不能听见她的温和的说话了吗?难道说从此就不能看见她潇洒的丰容了吗?……我问……唉!我向空虚上苍问,然而那里有回音呢!唉呀!我才知道死是这样残酷的,我抱住她的遗像放声痛哭————我失去的灵魂我觉得它已经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别人所感到的悲喜了,我才明白刚才我的灵魂是超脱了,现在我自己恋着这个臭皮囊,又把灵魂寻了回来,使它受折磨,唉!星痕呵!你的死又在我心上插上一把利刃了!

六月二十七日  今天是星痕出殡的日期,我失了魂似的跟着她的灵棺去到庙里,许多人都围着她的遗像哭!————尤其是那些天真的学生。她们流着纯洁的热泪,深深的感动了我。————平时看不到的同情,在这一刹那间我是捉到了,为什么一个人在生的时候,所得到的同情,绝没有她死的时候的伟大呢……我想到这里不禁发出鄙视的冷笑,人总是人————浅薄利己是人的本性,彼此都在人生的舞台上充一个角色的时候,唯恐失却了个人的利益,互相倾轧。等到一个人死了,他是离开了人生的舞台,这时候他绝不能有所争夺,因之便可以大量的去赞美他,惋惜他。唉!真是太无聊了!

我看着许多人在拭着眼泪,我怀疑他们的眼泪是真因惋惜死者而流的,我看见他们的眼泪含有利己的成分呵!我对于人间的一切怀疑了,我看见人和人中间的隔阂了,谁说人的心是相通的?

我忍不住剑镞的穿刺,我不愿再在人群中停驻,因为人越多越足映出我的孤单来,我只得悄悄的逃开。

我抱着漠漠深哀的心情,回到我凄清的书房里,我的头发晕,我的眼发花,我的耳壳里轰轰的发响,我要发狂了!

七月五日  这几天以来,我的精神发生剧烈的变化,我的心太不安定了,我憎厌所有的人类,我要想逃避,今天我拟想种种逃亡的方法,吃安眠药水吧……触电吧……但是我太没有勇气了!我不能自己来收拾生命的残局,只有等待自然的结果……好在我的身体已经渐渐的衰弱了,好像是将终的蜡泪再让它滴几滴也就要熄灭了。

今天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起了变化,天空遮满了阴云,气压非常的低,似乎将要压着人们的眉梢,不久就听见树叶上面雨点淅沥的声音,雨势越来越紧,檐前的铁管里的水涌了出来,院子里积成了一个小池塘,约有两点钟的光景雨止了,凉风习习的吹着,赶散了天空的薄云,太阳如浴后美女,停在西方的天上,一道彩虹卧桥似的横亘天际,一切的生物都从困闷压抑中苏醒,真是太美丽了!我站在廊子上看彩虹,听风吹柳枝,涮涮飘落的残雨声,一切的烦闷都暂时隔离,我沉醉了。

七月八日  今天是我的姑丈生日!姑妈从昨天就忙着收拾房屋,又从花厂买来许多月季和玉兰花,每一个花瓶里都插上了。芬馨的花气充溢了四境,表妹们都收拾得齐齐整整,我看着她们欣悦的忙碌着,我也仿佛有些兴奋。我也换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很消闲的坐在藤椅上,屋子里的一切都似乎含着微笑,到处都充溢着喜气,最初我沉醉于其中,但是不久我发见我的寒伧,我是没有父母的孤儿————看见人家骨肉团聚的快乐————虽然他们待我也和家人一样,但是我总感到我在这一群之中是个例外,他们越待我好,我越觉得自己的单寒似乎到处需要人们怜悯的眼光,后来我仍然躲到自己的房间去。

下午客人来得更多了,而且她们是那样不知趣,不管人心里高兴不高兴,偏偏问长问短,我又不能不应酬,唉!在这种身不由己的时候,只好像傀儡似的,扮演吧!

十二点多了客人才算散尽,我惘然的坐在屋里的藤椅上,我感觉到 四境的压迫一天一天重起来,生命还有多少时候,我虽然说不定,不过这种日渐加重的压迫,恐怕我是扎挣不得了,唉!我想逃……

七月十二日  这些日子多半是在昏沉的状态中度过,烟抽很可怕的多,有时一连气抽十几枝。鼻管里常常出血,姑妈几次婉言相劝叫我戒烟,我知道她的好意,但是天呵!姑妈呵!恕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好意,我这种失了主宰的心,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如果不借烟酒的麻醉,那么,这悠悠长日,又将怎样发付呢!

剑尘近来有些怨我,或者也许有恨我……自然他是不了解我,近来他的行为偏激得使我流泪,人真是太浅薄了,为的是爱一件东西,必要据为己有,否则爱将变为怨恨!

读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我有些看不起亚猛了,他那样蹂躏马克,看着她死灰色的脸而发出有毒的笑————其实马克的牺牲,他那里体谅到分毫,直到他知道个中曲折,后悔时,但已经晚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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