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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现在也只有盼望在我死的时候,或者可以得到别人一滴忏悔的眼泪罢了。
七月二十四日 事情是越来越离奇,今天和我剑尘在一个朋友家的宴会席里遇见了,他的态度是那样辛辣,他故意作出得意的颜色对一般的来宾说:“近来我得到了教训————金钱实在是万能的,尤其是恋爱缺不得这个条件……”他说这话的时候,轻鄙的眼光不住的扫射着我。呵!我几乎昏了过去,我觉得全身作冷,我悄悄的逃到回廊上,装作看缸里的金鱼,那不能克制的泪水便滴在水缸里,幸喜他们都没有看出,不过致一有些疑心,他走到我的背后说:“喂!纫菁!你干什么呢?”我勉强答道:“看金鱼。”自然那声音是有些发颤,致一拉着我的左臂说:“去吧!到那边看看荷花去。”我只得惘然的跟着他走了。
荷花果然开得很茂盛,而且气味异常清香,然而我流着血的心,正像那艳丽的红花瓣。我觉得我所看见的不是荷花,只是我浴血的心,我全身又在发寒战,致一怔怔的望着我,低低的叹了一声说道:“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怎么剑尘说话总好像有刺似的。”
我听了这话,我只好苦笑着走开了!……
七月二十五日 我真不明白人间的友谊是怎样发生的————昨夜我为探究这个问题,通夜不曾安眠,我很渴望从这里找到一些人间的伟大和纯洁,然而太不幸了,结果我的答案是:友谊就是互相利用,而这个利用又必须是均衡的,如果那一天失掉均衡,那一天友谊就宣告死刑。唉!人与人的关系是这样组成的,人类真太可怜了!
我近来的思想总是向使自己更为孤独的方面跑,致一说我是变态,但我自己以为与其说是变态,不如说是有计划的,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超脱,我才能够作出好像伟大的事情,近来我能对剑尘这样冷淡,真要多谢这种思想的帮忙,我能鄙视一切众生,我才能逃出作茧自束的命运,不过这种思想究竟维系我到什么时候,我是毫无把握的。
我最近的生活,表面上是异常的孤寂,不过精神的变化却最为剧烈,在我眼前展露着无数的道路,然而我并没有选择到一条,不过在无数的路口上徘徊,盘旋,最后我恐怕是徒劳而死……死于矛盾冲突中。
我听见两个绝对不同方向的魔鬼在呼喊,同时他们又用尽技巧来诱惑我,我怕同时我又迷恋,在他们的搏斗中我看见生命的火花在闪烁着,可是我这样脆弱的心身怎能负荷这繁巨的重担,最后我倒了,倒在泥泞污秽的沟涧中,拖泥带水。呵!我的两腿抖颤,我一步也不能走了,我的呼吸急促,天呵!我要发狂了!我要发狂了!谁能救一救我呢……
七月三十日 今天下午我无意中遇见一个朋友————她从前和我同过学,是一个很深刻的人,一般人都觉得她脾气有些乖张,而我觉得她很合脾胃,她很直爽有些带男性,她对于我是很关心的,常常问到我的生活,所以她今天看见我第一句话就问道:“你近来的心境好吗?”我说:“现在很平静,每天很规则的工作休息。”她听了这话似乎有些不相信,接着又问道:“果真能如此吗?……那我白替你难受了一场。”我听了这话莫明其妙的动了心,我似乎预感到一种不幸的打击,又要临到我身上了。我很诚恳的握住她的手道:“请你明白告诉我吧,你究竟又听到什么消息?”这时我的脸色有点发白,我听见心跳得非常快,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抖,她自然多少明白我内心的空虚,无论话说得怎样漂亮,也是掩饰不来的,她极力的先劝解我一番,然后她报告我一个使我难受的消息。她说:“剑尘已经有了爱人,你应当知道了吧!”这真是一根锋利的针,恰恰刺在我的心上,但是我不愿意把自己心里的矛盾显示给她,我极力镇定,故意作出非常冷淡的情形说道:“这我虽不大清楚,但是我却早已预料到了,而且可以说正是我计划的成功,但不知是怎么个始末,你明白的告诉我吧!”她叹了口气道:“剑尘那个人利害起来真够人怕的,但是殷勤起来却也比任何人都会,前天我去看电影,在电影场遇着他同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也并不漂亮,不过皮肤还白净,他们俩坐在一处作出非常亲热的表示,剑尘对她是十三分的柔情,当时我很奇怪,而且我又替你设想,自然我有些不满意剑尘……不过你说是你的计划那就当别论了,不过男人总是男人……”“其实这种事情我也早听惯看惯了,只要他快乐,我就安心了!”我对她说过这话以后,就连忙设法躲开了,我不愿我的怯弱被她看出。
回到家里,我的心一直在隐隐作痛,我想到人情真是太不可靠了,我常梦想一个牺牲自己,而成全别人的伟大情感之花,能有一天在我面 前开放,结果呢,梦想永远是梦想,没有一个对象是值得我给他这样的神奇的礼赠,同时也没有人肯给我这种礼赠,在这个世界除了求利避害之外,没有更多伟大的事情了,我真有点对于自己的愚笨发笑,在世界奔波了二三十年究竟追求到什么?我是从母亲怀里赤裸裸而来,最后我还是赤裸裸而去,除了身上心上所刻镂的伤痕没有更多的东西了,呵!我怨恨吗?……谁值得我的怨恨!
八月十五日 今天下午我独自到南郊去看星痕的新坟,当我走到人迹稀少的旷野时,我的心有些酸梗,这是我半年来常同星痕游憩洒泪的地方,曾几何时她已做了古人,在累累群冢上又添了一座新坟,人生真太不可思议了!
她的坟前有两株茂密的白杨树,在这将近黄昏的淡阳里,发出瑟瑟的声音,我站在白杨树下凝视她安息的佳城,我仿佛看见她腐烂的尸体和深陷的眼窝,孤露的白牙,我禁不住有些发抖,远处丛苇在风里摇曳,似乎万千的阴灵都在那里出没,况且斜阳更淡了,夜幕渐渐往下沉,使我不能再留恋了,我只低声叫着“星痕”以后,便匆匆的回来了。
到家时,空庭寂静,只听见墙阴蛙声咕咕,我坐在绿藤荫下,遥望天空星点渐繁,晚风习习,这时,我心里有着不可说的惘怅,唉!落魄的归雁呵!我为追求安慰而归来,我为休息灵魂的剑伤而归来,但是我所得到的是什么?————唉!更深的空虚,更深的剑伤罢了!
夜深了,衣上似乎有些露滴,但月已高高的升到中天,很清晰的照着我寒怆的瘦影,我的视线在模糊的泪液中闪动,我的心正流着新创的血滴!……
八月十七日 今天萍云来看我,我们坐在回廊下面闲谈,热风带来阵阵玉簪花的香气,蜜蜂环绕着我们嘤嘤的叫,天气是多么困人,我 们都似乎跋涉远路的旅人,感到心身的疲倦,萍云侧身躲在宽仅及尺的木栅杆上,我只靠着柱子看地上婆娑的树影,我们这样默默的度过了一个下午,后来萍云提议去看电影,我没有反对,因为我也正在找消闲这无聊长日的方法。
不久我们就坐在黑暗的电影场里,今天演的片子,是一出悲剧,情节非常凄楚,再加着那悲感刺心的音乐,我们都为悲情所鞭打,脆弱深忧的心流出不可制止的热泪来了。
休息的时候,我偶然回头,蓦然使我一惊,唉!天呵!只有你知道,我这时所受的槌击,是怎样的惨酷,这时我的头嗡嗡的作响,我的心如用钢绳绞紧,我用死力握住萍云的手,我的身体不住在打颤,萍云惊奇的望着我,一面低声安慰我道:“纫菁!不要伤心吧!忽然间你又想到什么了?”我只摇摇头道;“萍云!我不能忍受了,让我们离开这地方吧!”萍云听了这话,知道一定有点缘故,她便也回头张望,最后她看见剑尘了,他是同着一个妙年的女郎坐在一起,萍云这时站了起来道:“纫菁!镇静些,把你的眼泪擦干,为什么要叫别人看出你脆弱的心,你应当装作是高兴的样子。”
我听了萍云的话,不知从那里冲起一股勇气来,我果然咽下酸泪,并在眼角两颊上扑了粉,装作很高兴很专心的样子看电影。
当电影散了的时候,我们故意慢慢的走,萍云看见剑尘已经走得很远了,她才叫我说:“走吧!菁!”我们出了电影场,萍云替我叫好车,并且她也陪着我回来。
唉!可怜这一夜我们都没有睡,我们彼此谈讲着苦厄的命运,消磨这可怕的长夜。
九月一日 我自从电影场受了深刻的打击后,我一连病了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只有萍云时来看我,她大约总是每天九点到十点的 时间来,在她来的时间,我虽然还不时的流泪,但那已经要算我最幸福的时候了,她走了以后,我便更沉入冷漠的苦境,虽然用着一个老妈子,然而她是那样麻木可厌,我看见她的脸就要感到苦闷的压迫,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从不叫她到屋里来。
我的病情,据医生说是因忧郁而起的,后来又加上胃病,吃了东西就要呕吐;在这种情形下我很希望死神的来临,后来我姑妈请了一位中医,吃几剂药之后竟又好了,唉!大约是磨折还没受完吧!
今天算是大好了,居然又看见阳光,又呼吸室外的空气,没有前途,我还是得准备去碰壁吧!
九月五日 这几天气候渐渐凉了,清晨我走来的时候,看见藤叶在秋风里颠动,我的心感到秋意了。秋日的蔚蓝色的天,比任何时候都皎洁,都高爽,风也是很和温的触着我的皮肤。
下午的时候,我去找巽姐,但是她出去了,我便去找陆萍,他正在写文章,见我去了,他放下笔说道:“你今天不来,我正想找你去呢!”我问道:“有什么事情吗?……”他笑了笑道:“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听说你病了许久,我老没得工夫去看你,今天我没到学校上课,想着写完这篇文章去看你,很好你先来了,你到底生什么病呀?”我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发酸,我默然的答道:“胃病。”
我不愿意他再问我什么,我便拿起一本小说来看,他呢,对着他自己的文章出神,这时候已近黄昏了,屋里的光线非常黯弱,我们都沉默着,忽听门外有皮鞋声,门开了,致一举着活泼的步伐走进来,屋里的空气顿时热闹走来,致一要我请他吃炒栗子,我叫车夫去买,这时候致一坐在我对面,忽然他凝注着我的脸说道:“纫菁!你怎么瘦了?”
陆萍没有等我答言,瞟了致一一眼道:“嘿!你别废话吧!老实等着吃栗子吧!”
致一很聪明,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我们吃着新炒的热栗子,栗皮便作了武器,致一开始用栗皮抛击我,————当然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想变换变换空气,果然很有效力,我顿时忘了一切的伤痕,也用栗皮还击,陆萍在旁边看着我们笑,正在这个时候,剑尘推门进来了。我仿佛触了电似的,全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悄悄的退到墙角的椅子坐了。
最近我和剑尘之间,似乎竖起一座石屏,我们久已不通信,不见面了,有时无意中遇到————像今天的这种情形,大家也都是默然无言。
屋里现在是有着可怕的冷寂,没有灯光,没有月影,只在模糊的光线中浮动着几个人影。
剑尘这时是用愤怒和卑视的眼光扫射着我,并不时发出沉重的叹息,我只有低着头默默的忍受,几次我的心是燃烧着热情,我要想把我坦白的心,在剑尘面前披露,但是我不敢,我的理智不应许我,同时我不知为什么,我不能静默了,我的心将要从我的胸膛中跳出来,于是我跑到了琴边,唱起苏东坡的《满江红》来,而且我是非常高兴,非常活泼,好像春天花园中的小鸟,致一见我这样高兴,他也真高兴起来,便随着我的声音唱,我们正在耍得迷离惝恍的时候,忽听见“啪”的一声响,大家不约而同的怔住了,只见剑尘把一根文明棍从中间撅成两节,然后对着致一冷笑道:“你的兴致倒真不错呵!……这个年头的人真没有什么说头……”
致一莫名其妙的望着他,陆萍低头无言的看着墙上的照片,我呢,伏在琴上哭了。
过了些时,剑尘叹了一口气,拿着帽子愤愤的走了,我心里受着非常的压迫,到这时候我怎么也忍耐不住了,我呜咽的痛哭,致一再三的安慰我,陆萍只有悄悄的叹气。……
九月八日 我近来是走到荆棘的路上来了,不断的血滴在使我非常惊吓,我再也不能扮演了,今天我思量了一早晨,结果我决计走,虽然我明知道,此去依然飘泊,前途也未必就有光明,不过这眼前的荼毒也许是可以避免。
我正预备到书局去辞职,忽然剑尘来找我,这时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的跳,我用抖颤的手开了房门让他进来,我的视线不敢向他脸上注射,只低声问道:“你从那里来?”他的声音也似乎有点发抖道:“从家里来。”隔了些时,他接着说道:“我早想和你谈谈!呵,纫菁!这些日子我们的形迹却是疏了,可是我对你的心还是一样,可不知道你对我如何?……你最近的生活怎样呢?……你的心情没有改变吗?……”我听了这些话,真不知道怎样回答,过了许久我才勉强答道:“我还是这样,反正是消磨时光……”我说到这句,我的心禁不住冲上一股酸浪来,我低下头去。
剑尘不住用锐利的目光打量我,后来他又说道:“当然你总觉得我不了解你,在以前也许是事实,不过近来我却似乎明白些了……朋友们聚在一处谈话,偶尔谈到你,有人说你不久要和某人订婚,我虽然有些怀疑,但是我想你也不过象演剧似的,演完就算,未必真有这事吧?……”
唉!天呵!现在我应当对他说什么,我能把我一切委曲向他面前倾吐吗?……如果我这样办了,谁知道以后将要发生什么结果呢!我还是继续我的计划吧!但是这两个月以来我总算受尽了苦痛,我还有勇气再负担吗?
这种纠纷和冲突在心里交战了很久,最后理智是告诉我应作的事情了,我对剑尘说:“……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可以自己创造,有时候是要凭造物主的意旨,所以现在我不能确实答复你。我将来要作的是什么事情,总之你现在既已有了光明的前途,你好好的追逐。至于我呢, 现在不脆弱了,不顾忌了……实在的我近来的思想却比从前进步了,这一点你大约也看得出,从前我虽不喜欢这个社会,但是我还不敢摒弃这个社会,现在我可不管那些了,我想尽量发展我的个性,至于世俗对我的毁誉,我不愿意理会,并且我也理会不了许多,所以近来我虽听见人们在谈论我,我也绝不能为这事动心,我已经没有力量为了讨别人的欢喜而扎挣了!”我这时的心真兴奋极了,我好像已经把人类社会的一切摔碎了,我傲然望着云天,似乎我现在是站在云端里呢!
剑尘听了我的话,看了我的样子,他似乎觉得惊奇,他笑道:“你的思想的确改变了,既然这样我也就放了心,现在我把我近来的生活告诉你:从前你不是有一封信劝我结婚吗?当时我心里怎么想,不必说你一定很明白了……不过我呢,事实上最迟两年内也非结婚不可,后来恰好有一个亲戚替我介绍密司秦————这个人你大约许见过,她虽然年纪很轻,但还没有现在一般小姐们的习气,并且彼此感情也很好……大约我的问题不久也就可以解决了。……并且她很想见见你!”
“见见我吗?”我不由得有些惊吓的问他。
“是的,见见你;我想你一定很愿意,是不是?”
“对了!我很愿意见见她……的确的,我时时刻刻祝祷你们的幸福,因为至少可以补救人间的缺陷于万一……”
“既然这样,礼拜天萍云请我们吃饭,就在那里,我替你们介绍介绍。”
“好吧!……”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剑尘走后我怔怔的好像才从梦里醒来!
九月九日 呵!我的心现在是装着万重的悲伤,我的两眼发花,我的耳朵发聋,我的心满是新的剑镞。
呵!我掀开窗幔,院子里浮动着黑暗的鬼影,一切的人类正在沉酣 的睡着,————秋凉的树叶是多么清爽,多么美丽,然而我现在摒弃了睡魔,捣碎了幻梦,我现在只感到梦醒后的惘怅,它好像利剑尖刺痛我,又好像铅块紧压着我。
想到今午在萍云那里吃饭,他说我有尤三姐的风度,不错,前此,我的确还能粉饰自己如一朵玫瑰,香甜辛辣,有时又像是夏夜的素馨,使人迷醉,但是现在我不愿意再骗自己了。
我把数月的日记,从头读了一遍,我除了自恨愚钝还有什么可说!
好了现在一切都有了结局,最初使我残灰复燃的是剑尘,现在扑灭我心头火焰的也是剑尘。
唉!我要见密司秦吗?不,不,那是比任何刑罚都难忍受,我没有勇气!没有勇气!
今天是礼拜六,唉,上帝,呵!我决不能再迟延了,让我在明晨日出之前,离开这个地方吧!
我的日记也可以从今天起告一段落。
归雁!归雁!而今负荷着更重的悲哀去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