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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事件后来成了杜湘东心里的雷,随时会炸,炸得他寝食难安。但在当初,杜湘东却认为自己善待那俩犯人是理所应当的。比如给姚斌彬看手,既符合管教的职责,又符合“人道主义”。他先问过看守所的狱医,狱医表示犯人确无重伤表征,非说手疼,或者是逃避劳动的幌子也未可知。但这就与姚斌彬的表现不相称了。于是杜湘东又给城里打电话,约了一位法医专业的同学。在常人印象里,法医都是研究死人的,其实活人也能看,而且因为接触的外伤居多,反而比普通医生有经验。过去练擒拿散打时摔着扭着了,警校的同学往往不去外面挂号,先到法医专业的宿舍遛上一圈儿。
那天法医其实也有任务,大兴发生了一起中毒案,他下乡去验尸了,等再折到看守所,已经又是晚饭的点儿。来了先感叹,在这种地方待久了不会得抑郁症吧,今天那个喝农药的妇女就是抑郁症。又说长此以往,个人问题得不到解决,没准儿还会憋出别的毛病。杜湘东只能讪笑,自掏腰包请食堂师傅做了几个小炒,招待同学吃好喝好,然后把姚斌彬从监舍提出来。这次就没让许文革跟着,不过经过隔壁十八监舍时,他留意到许文革正往窗外望着,那神情竟是信任和感激的。
人骨子里都有三分贱,如果一个既冷又硬的人对自己示好,所激起的暖意往往超过亲昵的人的嘘寒问暖。杜湘东旋即又为这种暖意感到恼怒,喝道:“靠墙坐好,轮流背监规。”
领着姚斌彬来到办公室,便由同学问诊。法医见过的死人太多,对活人也懒得废话,直接让把手交出来,像玩儿“九连环”一样又捏又扭。姚斌彬明显疼得厉害,但却忍着不叫,娃娃脸上淌满了汗珠。忙活一阵,法医脸色似乎一变,招手把杜湘东叫到屋外。
杜湘东问:“什么毛病?”
同学却问:“这孩子跟你什么关系?”
杜湘东又问:“什么意思?”
“麻烦了。”同学说着,露出理解的神色,“如果是亲戚,有亲戚的处理办法,如果是熟人托你帮忙,或者他们家属跟你‘意思’过了,那么总也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否则情面上说不过去,对不对?”
“要是没关系,就是普通犯人呢?”
“那我劝你别给自己添乱。直说吧,他右手拇指的掌骨和基节受到钝物重击,造成了粉碎性骨折。这种伤势从外部往往看不出来,但你也有手,我也有手,都知道大拇指的作用,没了这根轴,其他指头差不多就相当于白长了。所以在评定伤残的时候,食指中指都折了,顶多也就是个八级,拇指尤其是右手拇指丧失功能,直接就是五级。出了这种情况,你要是装没看见,其实也能遮过去,反正案子一结,犯人就交给监狱了,到时候再怎么处理自有监狱的规矩;但要是从你这儿捅上去,那就相当于案子之外另起了一桩案子——这么重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如果是在收监期间弄的,你这个管教有没有责任?”
法医分析得头头是道,杜湘东听得恍然大悟。不愧是一毕业就在城里待着的人,虽然见的尽是死人,但却比他更懂人情世故。杜湘东不禁再问一句:“这伤还有得治吗?”
“骨折,粉碎性的,又耽误了这么久。明白了吗?”
法医撇下这么一句,看到杜湘东面色有异,就没让他送,急匆匆先告辞了。杜湘东静立片刻,耳中似有什么东西嗡嗡鸣叫,使劲晃了晃脑袋才把那声音驱逐出去。他往走廊门外走了一段,这才想起屋里还关着个人,便又折回办公室,叫姚斌彬起立,跟他回监舍。在路上,姚斌彬走在杜湘东半步之前,表情有点儿呆滞,一双眼睛却格外地亮。难得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得他的脸也是一团透亮的白。这孩子以后就是个残废了。直到看到监舍门了,杜湘东才开口:“你没大事儿,也就是软组织挫伤,养养就好了。”
姚斌彬没说话。杜湘东又道:“心别太重,好好改造。”
姚斌彬好像点了点头。而当杜湘东示意他可以回去的时候,他突然说:“您是个好人。”
杜湘东本可以说,假如世上的人真有好坏之分,那么按照通常的标准,警察自然是好人,被警察看管的就是坏人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你还有什么要求?”
姚斌彬说:“能不能托您给我妈带个信儿?”
“带什么信儿?”
“说我知错了,说我一切都好……说等我出去再伺候她。”
杜湘东看着姚斌彬那张温良的、不管何时何地总带着三分羞怯的脸:“那得看我有没有时间,还得看工作上有没有必要。”
姚斌彬便向杜湘东鞠了一躬:“谢谢政府。”
这天晚上杜湘东没睡好,躺在床上只是来回来去地翻腾,面朝墙感觉堵得慌,面朝桌子腿又感觉空得慌。他想到了老吴的那半瓶白酒,涌起了灌两口的冲动,但又想到一个警察是不适合当酒鬼的,也就没付诸行动。好容易挨到上班,他还是决定找一趟所长。一进门,就见所长正扯着脖子对着电话吵吵,听了两句才明白,是所里的一台吉普车打不着火了,汽修厂的人来看过,说没法修,只能报废,而所长向上面申请换车时又遇到了刁难。人家说,别的单位还缺车呢,你们一个看守所,反正也没什么出勤任务,没车就凑合吧。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可言语中流露出了轻视看守所的意思,所长就受不了了,反戗道:“看守所怎么了,看守所就是家里蹲吗?说句不好听的,假如犯人跑了,你让我们拿脚去追?”
但戗也白戗。没车,这是客观事实,更是全国上下各个系统的普遍事实。恰因如此,姚斌彬和许文革涉嫌盗窃日本皇冠发动机的案子才会被描述得那么严重。杜湘东等所长在电话里泄完愤,这才硬着头皮把姚斌彬的伤情汇报了。才刚废了一辆车,又听说废了个人的事儿,所长的脸就绷得更紧了。他不说话,先点烟,三口抽完,又转肩膀,右手牵着左肩,正反各十下,转完才说:“你说的属实?”
杜湘东道:“找了个法医先看了。”
所长说:“那你什么意见?”
杜湘东道:“要真是这种伤,所里肯定没法治。狱医老张您又不是不知道,青霉素包治百病,红药水抹哪儿哪儿灵。要不我带着犯人到城里的大医院,找个专家再看看?”
所长却问:“上哪儿看?协和还是积水潭?你要有门路,弄得到这些医院的专家号,那能不能先给我挂一个?我这膀子一疼,半边身子都动弹不了。”
吃了一瘪,杜湘东只好闭嘴。半晌才又问:“那您的意见是——”
“这俩犯人在咱们这儿待了多久?小一个月了吧?现在要求大案要案从速从严,他们的判决也快下来了,到时候就要正式移交给法院和监狱系统。这样吧,办移交的时候你写份补充材料,说明犯人有伤,到时候是该保外就医还是减轻劳动,就由其他机关酌情处理。”所长说着又点了颗烟,“我理解你的想法,人在你手里,你得对他负责,但责任分个轻重缓急,更分个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上面拨下来的经费就那么点儿,大伙儿的加班费和改善伙食还得靠自己创收呢,真要做手术,拿什么给他做去?”
杜湘东便说:“明白了。”说完转身就走。
所长在后面又跟了一句:“还他妈不如打仗呢,起码弹药管够。105榴弹炮,一枚炮弹就得上千,看见哪个山头有动静,先轰丫十万块钱的。”
以前也听所长讲过打仗,说的都是大动脉里的血一喷一丈多高,或者步兵脑袋让弹片削掉了一半还往前冲锋,也有狙击手锁定了一个小兵,从瞄准镜里看见人家长了俩乳房,就哆嗦着扣不动扳机了。从没想过战争也能从钱的角度理解,看来往事的面貌是多变的,取决于你眼下正在琢磨什么事儿。所长的话让杜湘东哑口无言。他出了办公室,才又想起今天是该和刘芬芳打电话的日子。俩人有个约定,再忙也得每个礼拜通一次电话。制定并强调这一原则时,刘芬芳曾说:“就是因为远,所以怕你把我忘了。”好像北京城里与郊县之间隔的是千山万水。可自从上次刘芬芳挂电话,这习惯就中断了将近一个月。不仅如此,就连再去冷库交接冰棍棍儿,也见不着刘芬芳了。换她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姐,见着杜湘东就翻白眼儿:“你又怎么欺负母们芬芳了。”非要说个“又”,好像他常年都在欺负刘芬芳;非要把“我们”说成“母们”,好像在提醒他,这才是郊县人的标准口音。而一拖再拖,就把杜湘东拖毛了。他想,不管怎么样,今天得先和她说上话。
于是他没回办公室,拐到了管理科。以前打电话,大都是刘芬芳给他打,这是因为看守所里叫人接电话虽然费周折,但好歹是几十个人使一条线,不像食品公司,电话与人的比例高达二百比一。杜湘东看看表,估摸着刘芬芳已经上班,就打库房电话。果然不通,不通再打,座机转盘把手指头都磨疼了,这才插进一个空去。接电话的又是一大姐,悠着荡秋千似的腔调问他找谁,杜湘东说找刘芬芳,对方说今儿活儿紧,忙着呢,上班时间不能接电话。杜湘东便赔着小心求人家,说有急事儿。大姐说再急能有五百条猪腿的事儿急?再不入库下个礼拜保证全臭了。杜湘东便唬了对方一句,说我可是警察。这位大姐大约并没想到警察也可以是刘芬芳的未婚夫,倒抽一口凉气“哎哟”一声,说那您等着,我叫去。过了好半天才转回来,说刘芬芳今天没上班,是不是从冷库偷鱼偷肉的事儿让你们盯上了,是不是畏罪潜逃了?要不要把公司保卫科的人叫来,要不要把厂长也叫来?
一惊一乍,倒把杜湘东吓了一跳。他只好又说:“其实我不是警察。”
“孙子你有病吧?你这叫冒充执法人员,明儿就让真警察到你们家抄你去……”
杜湘东忍笑挂了电话,再给刘芬芳的宿舍打时,好像也没那么为难了。既然别人都在与猪腿奋斗,那么这条线自然就是空的了。又说两句好话,看电话的人便穿过胡同叫来了刘芬芳。杜湘东问:“你怎么没上班?”
刘芬芳说:“歇病假了。”
杜湘东又问:“你哪儿不舒服?”
刘芬芳说:“也没哪儿不舒服。”
那么就是忧愁了。既然忧愁就得解忧愁,于是杜湘东便没提别的,先把刚才和大姐的对话复述了一遍。说完又道:“回头还得跟你们头儿解释解释,别再把你怀疑成一个藏在群众里的坏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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