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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芬芳却不笑,冷不丁说:“杜湘东,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
杜湘东说:“我是怎么个人?”
刘芬芳说:“你是个满不在乎的人。”
杜湘东说:“我怎么不在乎了?不在乎能给你打电话吗?”
刘芬芳说:“现在才打,早干吗去了?”
这诚然是杜湘东理亏。他说:“所里事儿多。”
刘芬芳说:“你事儿多,就没工夫考虑咱们的事儿了?”
杜湘东只好面对那个不想面对的问题:“咱们的事儿,你怎么看?”
刘芬芳说:“现在不是我怎么看了,是我们家人怎么看。”
杜湘东说:“他们不是觉得我还行吗?否则也不会同意我跟你……那你们家人怎么看?”
刘芬芳默然半晌,再说话时,便去除了感情色彩,变成了一五一十的陈述句:“你知道,我们家八口人。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此后不能干活儿。我大姐插队,落户到了黑龙江。我二姐心野,考大学去了上海,念完大学又去了深圳。大哥[img align="bottom" alt="" src="/images/figure-0017-0002jpg" /],结了婚嫂子都不让回家。家里相当于没了操持的人,我爸我妈还有俩弟弟,吃饭穿衣,洗涮缝补,靠的都是我。原先说想在城里结婚,那是我的个人趣味,其实除了个人趣味,还有现实困难。前些天看我犹豫,我们家人就又把咱们的事儿商量了一遍,都说你不错,就是人在郊县这一条是个问题。我要是跟你走了,我爸我妈就连口热饭也吃不上了,俩弟弟没准儿得变成野孩子。谁没有爸妈呀,谁没有家人呀。”
陈述到这儿,刘芬芳就不说了,改为一声啜泣。杜湘东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说:“那就没别的办法了?”
刘芬芳拖着哭腔说:“早说过了,办法在你。”
杜湘东说:“我没办法,我没用。我也不能不要工作呀。”
刘芬芳又默然半晌。这时看电话的老头儿打开了话匣子,还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本期节目的主要内容有:苏联外长爱德华·谢瓦尔德纳泽访华,中苏关系有望实现正常化;各地物价小幅波动,政府号召群众不传谣,不信谣,不进行恐慌性囤积购买;全国从重从速处理一批影响恶劣的刑事案件,社会治安得到显著好转。
然后刘芬芳道:“那就这么着吧。赶明儿我去趟郊县,咱们把东西换回来。”
所谓要换的东西,是俩人以往互赠的礼物,或者说是信物也行。共计:杜湘东给刘芬芳的一块东方手表、一件呢子列宁装、一个三克重的金戒指;刘芬芳给杜湘东手打的一条围脖、一件毛衣。自然是杜湘东送给刘芬芳的比较贵重,不过他并没想过要找刘芬芳讨还。而刘芬芳执意这么做,就有两层意味:一是北京姑娘特有的磊落,她不占他的便宜;二是刘芬芳特有的仪式感,相当于林黛玉和贾宝玉闹掰了,就要把原先乱送的汗巾、手帕、珠儿串儿或铰或烧,或物归原主。
杜湘东竟再没话好说。情况都摆在这儿了,拖泥带水也没意思。无非是他个人恋爱史上的第一次失败,以及看守所年轻职工恋爱史上的又一次失败。人待在这个破地方,有城里的姑娘愿意跟他才怪。就算丢人,丢的也不是自己的人,而是单位的人、组织的人。只不过心里仍是恍惚的,还有些战战兢兢。杜湘东只觉得他的伤感被覆盖在了心里的一层薄膜底下,看似还平静着,但如果那层膜破了,让埋藏的东西泛滥出来,他一定会悲痛欲绝。因此他最好不要再想刘芬芳,刘芬芳已成往事。杜湘东便脱了警服,来到犯人们放风的空地上,甩着胳膊跑起圈儿来,并且不是匀速跑,而是扎猛子似的冲刺,仿佛如此一来就能摆脱什么东西。直跑得呼哧带喘,浑身透汗,这才突然止步,面无表情地走向车间。犯人们已经被从监舍带出来,又开始了一天的劳动。这儿才是他该在的地方,这儿才有他该干的事儿。
刚一进门,老吴便晃了过来:“那犯人说要找你。”
杜湘东往许文革的方向看去,他就站在车床旁,翘首朝这边望着。再朝另一个方向望望姚斌彬,他却在望着许文革。两张年轻的脸,眼神闪烁,饱含热忱。
杜湘东做了个手势,让许文革出列。
“报告政府。”
“有事儿说。”
许文革便道:“我观察了其他人干活儿,大家操作车床的方法都不规范。机器爱坏,和这也有关系。如果能抽时间让我们,也就是我和姚斌彬讲讲,再做做示范,不光故障率会降低,象棋子的产量也能提高。”
杜湘东瞪了一眼:“大米饭吃上瘾了?”
许文革却站得更直了:“您知道,我们图的不是一口吃的。”
“那你们还图什么?让我把你们放出去不成?”杜湘东烦躁地呵斥,又一甩下巴,“该干吗干吗去,甭在这儿假积极。”
许文革脸一白,低头小跑回到车床,不敢再往杜湘东这边看一眼。老吴却凑得更近了,缺牙吹着哨儿说:“都是养不熟的狗,就不该给他们丫好脸色。”
说完掏出烟来,分给杜湘东一根。还是红塔山呢。老吴兜里揣着两种烟,一种是几毛钱的凤凰,一种是几块钱的红塔山,平常自己抽的都是凤凰,求人办事儿或者给领导上烟才是红塔山。而杜湘东本来就不抽烟,顶多陪着老家伙们玩儿一颗,给他红塔山摆明了是浪费。这种浪费对于老吴来说,该有多么痛心疾首啊。
不仅发烟,还给杜湘东点上,又拍拍他的肩膀:“吹了?”
敢情才这么会儿工夫,消息就传开了。一边听《新闻和报纸摘要》,一边就警察们的私生活在全所范围内发布摘要,这也是看电话老头儿的爱好。杜湘东鼓着腮帮子没接茬儿。
老吴便叹口气:“没事儿,正常。当年我也是熬到三十多,才娶了现在这娘儿们。你要不痛快,就出去散散心,班儿上我给你盯着。放心,今儿我不喝了。”
竟说得杜湘东心里一热,觉得老吴都不是老吴了。而当他重新戴好大檐帽,道了声谢打算离开时,老吴却又一挤眼,对杜湘东乐了:“对了,你跟那妞儿弄过没有?”
原来老吴还是老吴。杜湘东只好说:“没有。”
“那亏了。你记着,结婚之前弄的都是赚的,结婚之后再怎么弄也是亏。”
杜湘东居然也乐了:“下次吸取教训。”
这一天,杜湘东破了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三个戒,那就是擅自离岗。他从职工专用的侧门溜出看守所,沿着土路走到一条河边,茫然地发起了呆。出来散散心,这是个明智的提议,相当适合失恋的人。然而到哪儿散呢?进城,“上北京”吗?再一想刘芬芳就在城里,他就不想去了。都掰了,还到人家近前晃悠,这不是贱嘛。而如果是在若干年之后,杜湘东就会知道,在他所处的这个郊县,其实是颇有几处景点的。有个什么峡谷,谷里可以撑筏子;还有个什么洞,洞里有千奇百怪的钟乳石。可在那时候,此类景点还是农民们眼里的穷山恶水,想去才怪。无处可走又必须得走,他索性跳上了最先开来的一辆公共汽车,也不问站,径直坐到了后排的空座上。
接着,他被车一晃悠,竟睡着了。睡着了也没梦见刘芬芳,再醒过来,却是被一群鹅吵得。只听得四下里嘎嘎叫,还以为车掉进水里了呢,凝了凝神,才知道有一农民带了一筐鹅上车,半路筐漏了,鹅满车厢乱跑。好容易都抓回来,失主却坚称少了一只,并一口咬定是被此前下车的旅客掳走的。他要求司机把车往回开,拉着他去找鹅。司机哪里肯依,双方便吵,鹅的嘎嘎叫里又混进了人的嘎嘎叫。最后闹到杜湘东这里来。
“警察师傅,您给评评理。”农民对他说。
杜湘东遗憾地摇了摇头,表示这不归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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