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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杜湘东叫了一声。怎么叫也是早就设计好了的。一个老到的逃犯想必早已练就了听到真名也无动于衷的定力,因此他叫的是:“姚斌彬。”
那个名字在暗夜的山岭破空而出,锐利得像一支响箭。不远处的黑影果然一愣,茫然地回过了头。几乎没有停顿,杜湘东就从岗亭里冲了出去,也几乎没有停顿,他的抓捕目标也开始奔跑。两人绕着目瞪口呆的人群各自划了一条弧线,与此同时观察、预判着对方的步伐轨迹,随后一前一后跑进了巷道洞口。在不久之后,当杜湘东反复纠结于这次行动的种种细节时,才会疑惑于这样一个问题:许文革为什么没往开阔的、更有利于躲避的方向逃跑,而是一头扎进了矿井深处?这是他在情急之下出现了判断失误,还是另有什么企图,比如说打算把杜湘东引进去再下毒手?但在那个刹那,杜湘东和当年追捕持枪逃犯姚斌彬时一样,脑子里除了抓人以外什么都没想。他只知道时隔数年,许文革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并且自己占据着绝对优势的位置,只要一鼓作气,就能瓮中捉鳖。
也许恰因为此,杜湘东没有留意周边的变化。他盯着前方那个背影,沿着越发黑暗也越发幽深的洞穴向地下冲刺。二十米,十五米,距离的缩短是逐渐的、稳步的,这也和当年追捕姚斌彬时如出一辙。身后投来了长长短短的人影,那是一干矿工,他们的大呼小叫在巷道里冲撞反弹,乱糟糟的,听不清喊些什么。岩壁发出了几声脆响,像颌骨挨了一拳时脑子里的回音,大概是前不久放炮的余波导致的,应该也是“常有的事”。十米,五米,借着头顶间隔悬挂的矿灯,他看清了逃犯一头乱发之下那苍白的侧脸。而直到两块比酸菜坛子还要粗壮的碎石从斜上方坠下来,落在离杜湘东不到半米的跟前,他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咔然开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包括脚下传来,越发密集,震耳欲聋,整条巷道都在扭曲变形,像把人吞进了一段蠕动不休的肠子之中。
然后杜湘东听到了喊声:“塌了——”
然后是更多的人在喊:“塌了塌了塌了——”
然后他的胳膊被人拽住,往反方向拉着。直到此刻,杜湘东的身体还在前冲,甚至想要甩脱抓住他的那人。很遗憾或者很幸运,他没做到。对方使出了擒拿手法,并且比他所掌握的更加娴熟:一手扣住上臂,一手夹住头颅,拖扯着他往洞外跑出去。
五米,十米,十五米,二十米,他与许文革的距离重新拉大。回头再望,那个黑影在巷道深处拐了个弯,令人绝望地消失不见。而当一个鱼跃沉重地摔在洞口之外,他才看清了强行把自己挟持出来的人。是大虾米般的警察。俩人躺在地上喘气,像两条离了水的鱼。然后杜湘东又想跳起来,却被一个扫腿撂倒。
对方吼道:“你他妈想立功想疯啦?”
杜湘东吼了回去:“我他妈不是为了立功,你懂个屁。”
对方再吼:“甭管为什么,搭上条命就是不值。”
吼完,大虾米般的警察却不再看杜湘东,而是站起身来,走向一旁的副矿长。后者呆若木鸡地瞪着洞口,两眼凸了出来,肩膀打着哆嗦。大虾米般的警察推了他一把:“打电话去。”
“现在不能。”副矿长摇头。
大虾米般的警察扬手抽了他一个嘴巴:“你们还想瞒几回?”
出人意料,副矿长也抬起手,抽了自己一个更加响亮的嘴巴,随后道:“你要打电话尽可以去打,没人拦你,不过打也没用。这矿随时会塌,如果真塌了,等外面的救援赶到,井底下的人早埋了。所以现在只能按我们矿上的办法来,你们警察帮不上忙。”
这时在俩警察眼里,副矿长好像换了个人,绝非不久前那个只会说套话的工头了。他阴沉着脸,转身去向几个老矿工询问情况,三言两语,可以得知:煤矿采用皮带传送和矿车运载两种方法结合,井下的最底层用皮带,将爆破开采的煤块运送到深约一千米的中转站再装进矿车;此时矿里还有二十多人,恰好正在那个中转站等车;因为离地面并不太远,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沿着轨道爬上来的,但现在还没人影,估计是被震落的石块挡住了去路。综上所述,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有几个人带着工具下去,在矿井全面塌方之前开出一条生路。如果赶得及,井下的人或许还有救;如果赶不及,那么很可能连救人的也被压在底下。因此再开口时,副矿长的哑嗓子里好像含了块滚烫的铁,他环视那一圈黑黝黝的、只看得清两眼反光的矿工,问:“谁没老婆孩子?”
沉默之中,便有两个人站了出来。片刻又出来两个。又有一人呜呜干号两声,也往前迈了一步。副矿长拍拍那人肩膀,脱了上衣往地上一摔,顺手抄起一柄钢钎:“我也下过井,鬼门关上走过都是兄弟。出发吧。”
几条没家没业的汉子发一声喊,跟着他往矿井深处走去。留下的七八个人各自找好岗位,准备接应工作。等那支敢死队消失在矿灯照射不到的角落,巷道变得出奇地安静,它空洞、深远、寒冷,只有偶尔飘出的细小的断裂声提示着人们悬念还在继续。而原本压在杜湘东心头的那个悬念则被囊括进了一个更大、更紧迫的悬念之中,那是千钧一发,那是生死攸关。他连重新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像狗一样伏在地上望着洞口,手指抠进混着煤渣的泥土,似乎指尖所能感受到的最微小的震动都能让他肝胆俱裂。
大概过去了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杜湘东腕上手表的秒针均匀地数着格儿,每一格所代表的时间流逝都像包含了人的一辈子那样漫长。大约在某一秒即将结束、新的一秒即将开始之际,他仿佛看到秒针顿了一顿,好像时间本身也犹豫了、踯躅了。随后他才意识到那是地壳震颤导致的视觉错乱,在接踵而至的轰鸣中,他看到巷道里尘土飞扬,寥寥几盏矿灯像暴雨里的萤火虫一样坠落陨灭。石块无规则地落下,转眼埋住了洞口。身边的矿工纷纷跪了下来,捶胸拍腿地痛哭或者指天对地地怨骂。没救了,这是从常识以及人们的表现中得出的判断。这将是一起震惊全国的特大矿难,一口气吞噬了三十多条人命,其中包括原本被困的二十余人和六名前往营救的敢死队员,以及一名逃犯。
直到次日清晨,上述事实在杜湘东的头脑之中还是事实,就像他疯了似的扒着抬着,把他的两手磨得鲜血淋漓的石块一样笃定、坚硬。大虾米般的警察终于还是跑回办公楼打了电话,救援部队是在凌晨五点赶到的。来了两个连。一个连是工兵,就地开始挖掘;另一个连是武警,负责封锁现场。煤矿老板始终没露面,听说连夜去了北京,至于是去躲风声还是找门路,那就不得而知了。副矿长以外的几个工头被迅速“控制起来”,杜湘东和大虾米般的警察也被带到一个单独房间里接受问讯。从“有关部门”的口中,杜湘东也得知,本次矿难像许多追悔莫及的灾祸一样并非偶然,原因大致有三:第一,为加快开采进度,该煤矿在爆破中使用了高爆炸药,且装药量远远超标,每个工作面上的炮眼数量也超标;第二,为节省成本,该煤矿在建设过程中使用的钢梁规格却不达标;第三,该煤矿于两个月前曾发生过一次塌方,还死了人,本该停业整改,但不知为何没有执行。矿上的人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内容几乎可以立刻形成材料上报,相比之下,来自警察的侧面印证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一个工作人员这才想起来问:“你一个北京警察,到矿上来干什么?”
杜湘东正待回答,却见一个军人急匆匆跑进来,对那人耳语两句。一瞬之间,在那张僵硬得平板一块的脸上,浮现出了也许是这个小官僚所能传递的最为丰富最为复杂的表情:狂喜、惊讶、庆幸、难以置信、迷惑不解……而当对方把消息转告给他之后,同样的表情也在杜湘东脸上重演了一遍。没过多久,隔壁和走廊里各种身份的人们爆发出了连锁式的欢呼,尤其是那些矿工,他们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然后全体集合,急行军赶往这座不高不矮的山的中段。昨天夜里坐车上来时,杜湘东并未看到上山的路还分出了一条岔路,更无从得知海拔比山顶煤矿低了几百米的地方,还有一处废弃已久的老矿。废矿入口早被堵上,好在只是堆了一层砖石,并未再浇水泥封堵,又好在工具设备一应俱全,井下的人就从那里破洞而出了。有人是自己爬出来的,有人浑身是血,是被同伴拖出来的,最惨烈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深度昏迷,左腿膝盖以下全成了一摊烂肉。这些从鬼变回人的矿工被阳光晒愣了,捂了半晌眼睛,这才开始呼喊,于是被高处的武警发现。当杜湘东跟着队伍赶到现场,第一眼认出的是副矿长。问明身份后,这人立刻被调查人员控制,但即使是亮晃晃的手铐也无法打消他那疯癫的狂喜。
而当政府的人一边送上食物和水,一边清点人数的时候,杜湘东也凑了上去。他近距离地打量着每一张沾满煤污或血迹的脸,遇到低着头的就摇晃肩膀,直到人家不得不把脸抬起来。几个伤员在被抬上救护车之前也早就辨认过了。共三十二人,反复点了几遍都是这个数字。而来之前,他已经知道被困在矿里的人数是三十三个。还有一个去哪儿了?难道死了吗?如果死了,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杜湘东头晕眼花,被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像魔怔了一样念念有词,反复穿梭着、逡巡着。终于,他的行为让人们觉得碍事了,他遍复一遍打搅幸存者的做法也显得不近人情。那个询问过他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试图把他拉开。
杜湘东就是在这时失控的。他一抡膀子,把对方甩了个踉跄。人们齐刷刷打量着他,而那位工作人员还想缓和气氛,谨慎地再次靠近杜湘东:“这位同志,您别激动……”
杜湘东却失魂落魄地溜开,又在人群里乱窜起来,还粗鲁地碰翻了几个工人头顶的安全帽。这时,他就开始询问每一个幸免于难的矿工,有没有在井下见到这样一个人——一米八几,肩宽腿长,棱角分明。见过?这人叫姚文林?妈的,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不过也对,“文林”就是从“斌彬”里拆出来的嘛。那么这个姚文林现在怎么样?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不会死,没死又去哪儿了?跟你们一起出来的?出来以后就不见了?你们干吗不看着他?干吗不问他一句?矿工们被他搞得惶惑不已,疲倦不堪,大虾米般的警察抄到他身后,依然使出擒拿手法,把杜湘东的两臂牢牢箍住。但他仍然跳跃着、后仰着,嗓子眼儿里还含含糊糊地挤出两个字来:“搜山。”
“你说什么?”工作人员勉强笑了一笑,问。
“搜山,搜山搜山搜山。”杜湘东重复。
对方就从讪笑变成了冷笑。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场面?还有伤员等着救治呢,还有现场等着勘察呢,还有情况等着汇报呢,哪儿腾得出人手搜山。不就是少了个人,比起活下来的几十个,少了的那个算得了什么。你不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警察,就算真是北京什么重要部门的领导,也得考虑地方上的现实困难吧。
于是众人便散开,没人再理他,各忙各的去。杜湘东被晾在当地,仍被大虾米般的警察擒抱着。大虾米般的警察在他耳边劝道:“兄弟,你冷静点儿,人跑了还能再找。”
杜湘东终于停止挣扎,后背蹭着对方的肚子和腿,缓缓坐在了地上,头却仰望着四周的山峦。屎壳郎碰上拉稀的——白来一趟。事到如今,北京人这句粗俗的歇后语真是再贴切不过,至于一路上的执念、辛苦、惊心动魄,都变得不值一提。这个念头让杜湘东古怪地笑出了声,咯咯,咯咯,好像一只丢了蛋的母鸡。
那也是许文革在逃期间,杜湘东最接近于将其抓捕归案的一次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