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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杜湘东魂飞魄散。在穷人的语境里,死得痛快或者死得不破费,就算“命好”了。他不敢多问,三步两步上楼,便看见姚斌彬家门口围了一群人,正伸着脖子往屋里观望。掀开布帘子,又露出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围着姚斌彬他妈或问询或安抚,手上还操练着一些仪器。姚斌彬他妈却安然无恙,像无数个日子一样坐在桌前,神色出离。见到杜湘东进来,她才开口:“你跟他们说说。他们问的我都不懂。”

杜湘东既问姚斌彬他妈,也问医生护士:“让我说什么?”

一个中年医生接口道:“你是她的监护人?”

杜湘东摇头:“她又不是孩子。”

“听邻居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照看她?”

“也是得空儿才来一趟。”

“请介绍一下她的生活情况吧。”

“很简单……睡觉起床,烧水做饭。吃的我都提前备好了,菜尽量买存得久的,土豆大白菜什么的。得按时吃药,所以我写了个字条,贴在桌子上。以前她还自己去拿药,后来懒得动窝儿,我就得勤着点儿检查她的药瓶,快没了就替她跑趟医院。像上厕所和洗澡这些事儿,对她来说很麻烦,不过练了这么多年,基本上自己也能做了……我原先工作挺忙的,靠我一人肯定不行,还是多亏了邻居们。”

他说完,看看屋外。邻居们纷纷点头,附和杜湘东,有的说“在偏瘫的里面,她这样儿的算好的啦”,有的说“崔姐这人好强,很少给人添麻烦”,还有的没等谁来表扬,先客气了起来,“这不应该的嘛,街里街坊的”。一时间焕发了这年月这环境里少见的脉脉温情。

然而问的人可不满意。一个护士撇嘴道:“怪不得这么瘦,光吃土豆白菜了。”

立刻有人顶她:“你查查我们的工资条儿,想吃鲍鱼你给买去。”

另一个护士说:“老人身上都有味儿,估计半个月也洗不上一回澡。”

又有人说:“别说她了,我们都这习惯。你闻闻我,我也有味儿。”

杜湘东把话头转向医生:“你们又是哪个医院的,谁通知你们来的?”

对方回答,他们不是医院的,而是城北一家疗养院的。有客户预交了费用,让他们上门给崔丽珍做一次家庭体检。那家疗养院杜湘东也听说过,在电视和报纸上都打过广告,据说是按国际标准建的,价钱自然也是国际标准。医生又把杜湘东往屋角拉了拉,低声问:“那么老人发病之前,您还观察到什么症状没有?”

杜湘东说:“她是老病号儿,认识我之前就中风了。”

“我说的不是中风。”

“还有别的毛病?”

“对,我们怀疑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这个洋词儿把杜湘东唬住了,他严峻地看着医生。

医生解释道:“也就是老年痴呆。当然,按照你的说法,老人不是还能基本自理嘛,这说明情况还不算太严重。不过她现在的生活环境……确实成问题,医疗条件也跟不上,很不利于进一步检查和治疗。说句不好听的,等彻底糊涂了就晚了。所以我的意见是,立刻让她到疗养院先住下,再由院方安排就医。”

“你们想把她接走?”

医生笑了:“我们疗养院的门槛也挺高的,哪儿能说去就去?”

说完撇下杜湘东,靠窗去打电话。说不几句,转过身来:“客户表示,费用不成问题。只要老人去了,我们就能安排陪护,还能组织专家会诊。咱们收拾收拾吧。”

杜湘东脑子“嗡”了一声:“一个大活人,你们哪儿能说弄走就弄走?”

“瞧您说的,好像我们是个强制机构。其实听邻居说,您才是个警察吧?那我们就向您这位警察同志汇报一下。走之前当然得办手续,但您不是老人的家属,也不是法定监护人,所以手续不是经过您来办。幸好不是还有单位嘛,现在那位客户已经去找厂里了,只要厂里同意,就是符合相关规定的。而说到底,这一切的大前提,还得是老人自己同意过去……”医生说着又笑了,这时便有护士拿出一本宣传画册,平铺在桌前,向姚斌彬他妈展示疗养院的硬件和软件——阳光套房、绿地水系、护理团队、康复中心。而医生的口气循循善诱,又像是在探讨一个多此一举的话题:“崔阿姨,您想住到那里去吗?”

姚斌彬他妈把眼睛从画册上挪开,看向桌上的一副相框,没听见似的。

医生又道:“您说句话。再好的地方,也得愿意去才是真好。”

姚斌彬他妈仍失着神,眼睛也没转一下。

这时楼下又传来了关车门的砰砰闷响。杜湘东探向窗外,便看见了那辆奔驰轿车,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秃顶,从上往下看去好像一只鳖;另一个满头黄毛,好像一朵菊花。“菊花”与“鳖”脚步急促,噔噔噔地跑上楼来。走在前面的秃顶男人大概是个领导,虽然厂子停工,可编制还在,那么“班子”就得维持运转。邻居们见了他,纷纷撇嘴,而秃顶也并不指望受到欢迎,自顾自地走进屋里,表演起来。他先对姚斌彬他妈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宣布,崔大姐去住疗养院,“这是一件好事”,虽然厂里“也舍不得”,但是“为了您着想,态度是十分支持的”。这么说时,他身后的年轻人却往杜湘东身边挪过来。这人穿得花里胡哨,两只皮鞋锃亮,步伐却踩出了强弱对比极其鲜明的切分音。对视一眼,面无表情,但杜湘东认出了小瘸子,小瘸子也认出了杜湘东。其实早该想到的,小瘸子就是刘秋谷,许文革从矿井底下背出来的那个孩子。他截了肢,但又踩着一条假腿站起来了。除了这条腿,他从打扮到神色都是一副“小开”模样:轻狂、浅薄。

刘秋谷的目光在杜湘东脸上停留片刻,突然变得冰冷。随即,他故意忽略了杜湘东,转而和医生讨论起了疗养院的费用问题。医生说,具体数目他也不清楚,做报价单是财务的事儿,但刘秋谷仍要响亮地追问:“大概多少,一年二十万?三十万?”

“差不多吧……基本费用三十万足够了。”

“有没有更高档的?我们掏双份儿,能再多几个人伺候着吗?”

他也在表演,不仅演给邻居们看,还演给杜湘东看。而在邻居们波澜荡漾的感叹中,在杜湘东的沉默中,姚斌彬他妈却突然说话了:“我不去。”

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姚斌彬他妈重复:“我说我不去。”

秃顶男人也替她着急起来:“这算怎么话儿说的?您看……”

刘秋谷这才慌了神。把姚斌彬他妈“伺候”起来,这一定是许文革交代的任务,任务完不成,就是辜负了救命之恩。县城版的霸道总裁演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孩子般的委屈,他走近姚斌彬他妈,哀求道:“婶子,别呀,咱再商量商量?”

姚斌彬他妈瞥他一眼:“我不认识你,跟你商量不着。”

那么跟谁商量?众人又都看向杜湘东。杜湘东的心沉了沉,很想叹口长气。他也靠到桌前,俯身蹲下去,看着姚斌彬他妈的眼睛。

“这是许文革接您来了。”他哽着嗓子,轻声说。

女人似是一震,把手探过来,抓住了杜湘东迎上来的手:“我知道我该去,老麻烦你,我也不好意思。但我就怕一件事。”

“您说。”

“我怕姚斌彬回来找不着我,着急。”

“姚斌彬他……”

“杜管教,不瞒你。”女人舔了舔嘴唇,“姚斌彬他有罪,跑了,去山西了。”

她虽然还记得姚斌彬和许文革,但脑子里的事实却都乱套了,张冠李戴了。也正是女人的这句话,让杜湘东不得不相信了医生的判断。他紧紧握了握女人的手:“我还常来呢,碰见姚斌彬,就让他找您去。”

姚斌彬他妈就闭了眼,把身子往后一靠,一副任凭处置的姿态。人们松了口气,各自行动起来。医生指示护士到救护车里去搬轮椅,刘秋谷接过几张表格唰唰签字,秃顶领导动员群众,现场开了个小规模的欢送会。床单、被褥、换洗衣服都不用带,疗养院里有现成的,只要把证件、药方等小件物品揣进一个牛皮纸袋,就算收拾停当。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走时原来如此简单。叽喳忙乱之际,姚斌彬他妈和杜湘东一个坐,一个蹲,俩人手还握在一起。

终于,女人被搀扶起来放进轮椅。她回头又找杜湘东:“看我去,啊!”

杜湘东说:“看您去。”

姚斌彬他妈被簇拥着推下了楼,门外的喧哗逐渐减弱,直至陷入静谧。杜湘东却一动不动,还蹲在地上。十几年了,这间小屋几乎和他头次来时一模一样。因其不变,也就掩埋了那些深夜痛哭的悲声与皓首枯坐的身影。对于杜湘东而言,这儿就像一个避风港,可以把那些困顿和屈辱隔绝在外,而现在,避风港即将垮塌。

窗外起了风,阳光肆意横行,铺天盖地的流云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掠过。杜湘东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许文革,老徐,他们都是扑在尘土里也身上带光的人,而在此前的那些年里,他本人的存在价值仿佛仅仅是为了陪衬“他们”,以显示“他们”才是强悍的、磊落的、高尚的——所以他才会长久地憋闷,憋闷得让他忘了自己也是能发光的。现在,他必须做点儿什么了。他得换个角色,还得向他所处的世道讨个说法。况且他想干的事儿还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杜湘东往身旁扫了一眼,看见桌子底下倒扣着一个简陋而古旧的相框。这东西一直摆在桌角,而方才走得仓促,落在地上竟无人察觉。相框里插着一张黑白照片,中间的女人四十多岁,面庞清秀,眸子闪亮,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穿工人制服的稚嫩青年。姚斌彬死了,许文革还活着。姚斌彬的一条命,换来了许文革的重新做人。这公平吗?虽然姚斌彬毫无怨言,也不可能再有怨言,但杜湘东还是要问,这公平吗?有了这句发问,杜湘东就不感觉自己是孤独的了,他还多了一个同伴,那人是姚斌彬。

他把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揣进上衣口袋。离开之前,他朝窗子的方向凝视片刻,点了点头。那透亮的虚空里,似乎有个姚斌彬对他似笑非笑。